原标题:陈正道不做「标准导演」
“我好像真的对标准流程的工作方式有一点排斥”。于是陈正道又一次和主创们挑战新的类型,并进一步深度剖析自我,将对于家庭的困惑和思考投射到电影中。
作者 | 陆娜
40岁的陈正道,“出道”17年,拍了11部电影,涉猎多种类型和题材 。曾经国内悬疑片市场尚未建立起观众认知度时,陈正道以“大师”系列开创先河,并在此后的尝试中也获得不错口碑。我们带着好奇试图去探索他是否形成了稳定的创作方法论,却在几次接触中推翻了一开始的想象。
正在上映的《秘密访客》,就是陈正道对于类型的新挑战,他将电影定位为「心理惊悚」,不再追求刺激的反转,而是试图以“拼图”的形式一点点还原真相。但或许是由于绝佳的氛围营造,导致观众过于沉浸而忽略了影片中的很多细节,目前口碑分化较为严重。
陈正道形容自己是一个“好斗”的人,比如喜欢悬疑推理类型,就是因为能与观众在解密过程中相互博弈甚至过招,他也在不断尝试创作新的题材和类型。同时,他的敏感细腻为创作带来了无法标准化生产的情绪和共情力,使得他在追求工业化和类型化的创作中,依然能在作品中带来人物情感的流动和对细节的敏锐捕捉。
之所以能够保持稳定创作,还离不开他长期合作的主创团队。无论是美术、摄影、造型,还是音效、配乐,主创们在各自领域中不断保持最高水准,也都是“爱电影”的人。“我好像真的对标准流程的工作方式有一点排斥”,而他选择合作的主创和演员也往往都具有极高的宽容度,乐于挑战和创新。导演为主创提供信任感和创作的自由,稳定的主创团队也为他带来了忠诚度、每一环节的质量保证,集体创作的成果因此不断丰富、完善。
在陈正道的作品中,关于身份认同、自我价值的探讨和社会议题的关注一直延续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秘密访客》是他回到最初始的家庭关系中,去深度剖析自我的尝试,并将对于家庭的困惑和思考投射到了电影中,“家会让人感到温暖,也会让人感到喘不过气”,“重要的是掌握选择权,面对自己”。
电影中并不存在秘密访客,导演说访客是指观众。镜头下这家人的秘密昭然若揭,探寻到什么决定思考什么,看我们自己。陈正道曾经建议观众,要在心智成熟的情况下面对自我情感的认同,但这次他觉得“可以放过自己,不成熟或者不认同也没关系”。
01 | 拼图
大荧幕中男主人多次为“一家人”分餐,刀叉划动碗碟的尖锐摩擦声总是被强调、放大,从影厅的四周环绕而来,填满观众的耳朵。除此之外,刮桌子的声音、睡梦中的呼吸声等等现实中会令陈正道感到不适的声音也都一一“藏“进了电影。
对于悬疑、惊悚类型片而言,声音是氛围感制造的关键一环,而曾经拍MV的经历使得陈正道对于配乐和音效的运用都有更独到的理解,但这次《秘密访客》的声音设计和他“过往电影完全不一样”,声音指导赵楠、杨江将导演讨厌的声音安插得非常到位,临摹着角色的不安和恐惧。另外,“音乐我是第二次和梁翘柏老师合作,我自己蛮惊艳的,这部影片配乐下得非常满,但不是为了烘托气氛或是煽动情绪,纯粹在表现主角内心的波动”。
为了进一步形象说明,我面前的桌子吱吱呀呀响了起来,随后导演补充道,“气氛紧张时不舒服的感觉会被放大,这个时候我们对声音会格外敏感,假如说今天做了一个不愉快的访谈,桌子摇摆的声音就会放大紧绷感,电影中就选择了这样处理,因为那一家人非常不对劲“。
《秘密访客》非常重视对于食物的运用,电影中餐食与家庭的关系也被重点刻画,赋予了更多内涵。三场餐桌戏,分别吃鹰鲳鱼、八宝鸭和牛排,除了食物本身的隐喻、分餐时刻意制造的噪音、摆盘和座位还处处强调着这个“家”中不可撼动的权力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母亲”在备餐时,杀鱼杀鸭的特写镜头要么是平视视角,要么从食物内部延伸,极具冲击力,陈正道解释说,“难得把悬疑和食物结合起来,想拍出一种食物的残忍感”。
叙事结构上,《秘密访客》不同于以往的悬疑推理作品,不再追求反转,而是想通过对角色的逐步还原与观众一起完成“拼图“,”单看一片的时候是不知道真相的,只有到最后一刻才能拼出全貌“。“拼图感”在剪辑层面体现在同一时空的复用,比如不断闪回当年的车祸、审判、家长闹事等画面,逐步补全前因后果,而当下时空中则保持着线性叙事,一点点推进对记忆的探索、还原历史。
「心理惊悚」——这是陈正道对于《秘密访客》的类型定位,也是叙事策略发生变化的根本原因。这种类型在国内相对少见,受众比悬疑推理更少,“大师“系列珠玉在前,也习得了成熟的类型技巧,但陈正道依然选择不断挑战自我走出舒适圈。
从创作者自身发展来看,陈正道也在一直在不断丰富自己的“类型拼图”,青春、爱情、悬疑、惊悚,又在具体类型中继续细分表达。
被问到这部电影是否会门槛过高时,陈正道回答,“门槛这个词显的太骄傲了”。刚开始北漂时,他一度想要被更多人认可,但现在比较放松下来,他清楚这个电影可能只会有部分观众特别喜欢,但依然想试着找自己的知音。
02 | 伙伴
陈正道清楚之所以能不断尝试不同类型的表达,得益于市场环境和观众的支持。而获得市场支持的前提来自于过往作品的稳定质量,电影是团队合作的结晶,主创团队则是陈正道的知音,也是我们的访谈中陈正道花了最大篇幅分享的内容。
从《秘密访客》的物料放出时,观众就不难感受到其中有一些一以贯之的气质风格,摄影、色彩、美术都体现出创作者稳定的艺术品位和偏好。其中,摄影指导林志坚和美术指导罗顺福从《盛夏光年》起就建立了长期合作,造型师叶竹真从《催眠大师》起也一直在为陈正道的电影角色进行服装、造型设计。
随着合作频次的增加,集体创作过程地不断深入,创作成果也因此更加丰富、完善。“我觉得他们每一次都有给我新的东西,这也是跟他们合作很长久的原因。他们跟我很像,不同的类型会有不同的表现和追求,不会在既有的观念中止步不前。“
在陈正道决定拍《催眠大师》这样国内市场比较稀缺的类型时,林志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悬浮、对剧本有顾虑,而是“很兴奋”,立刻开始与导演探讨如何操作、催眠怎么表现等各种细节。“我觉得他愿意陪我尝试各种类型,甚至我有时候写了一些资方都看不懂的剧本,他能懂。”而当陈正道想要“开开心心、五彩缤纷”地拍一个像《重返20岁》那样的奇幻喜剧类型时,林志坚也会拍得很开心。
摄影师是导演的眼睛,很多细微的情绪需要靠摄像在现场敏锐捕捉,再传递到导演的监视器。何时给特写,怎样切换景深,等等镜头语言也需要两者之间事先形成一定的认同和默契。“在拍摄时,我跟林志坚有一种交流很好,比如说当我看着镜头,他拍着主角正微微地掉眼泪,然后我有一点被触动的时候,身体会往前倾(贴近监视器屏幕),随后也会在机器里面看到他也突然往前动了一下。再假如女主角走到边边了,镜头也一定会顺带过去。”
事实上,陈正道与林志坚的语言沟通并不算顺利,林志坚港腔很严重,两人并不经常聊天,但似乎敏感点和感知力却是同步的,“所以就算我们3月份刚刚杀青新片,他在现场讲什么我依旧听不懂,但我们还是准备合作超过16年”。
而在很注重细节的陈正道眼中,美术指导罗顺福总有一种“还不够细,还不够精致”的更高要求和标准。“有些时候他不像在做造型,而是真的在做一个世界观。”陈正道形容每次去罗顺福置景的现场都有一种寻宝、拆盲盒的乐趣,《秘密访客》中的每一把刀叉、盘子的花纹、冰箱打开的食物,都会细致搭配。“电影中餐厅与厨房之间有个玻璃墙,上面的玻璃没有一块重复的,而且又用一片片金属封上去,就是为了还原剧本中‘楚瞳透过会客室的玻璃,隐隐约约看到父亲在和于困樵说话,内心隐隐不安‘,我真不知道罗顺福从哪里读到,要这么麻烦、这么多人去做那个玻璃墙,但是挺有意思的。”
陈正道还与我分享了一则趣事来证明置景的周密细致——
当初拍《记忆大师》时,制片人打开电影中一个知名作家的冰箱,感叹“不愧是罗顺福的美术,一看就是一个高产阶级家庭,连酸黄瓜都是名牌,还放着法国名牌蛋糕”。
制片人问,“剧本里有说老徐是经常开冰箱吗?”
罗顺福很艺术家地说,“那我怎么知道导演会不会演到一半把冰箱打开,我总不能让这边漏气吧?”
制片人把蛋糕拿出来打开看了一下,发现是一个完整的丝绒蛋糕,连造型配色都与那个家保持统一。
制片人说,"咱们已经超支了,你放个蛋糕盒就好嘛"。
罗顺福回答,“那我怎么知道导演会不会有一段让把蛋糕打开,然后突然要求吃一口,我不能在这里漏气吧?”
而在陈正道眼中,造型师叶竹真是和他一样会喜欢上角色的人,也和罗顺福一样对于细节有所追求。叶竹真不像一般的创意造型师只去看色彩、比例,这些基础要求当然不会出现问题,更重要的是她对于角色会有自己的理解,她会说,“导演,弟弟(荣梓杉)穿这件好可爱哦,我换这件可以吗?”设身处地为角色打造更完美的造型。
两位声音指导赵楠和杨江曾凭借多部作品拿过最佳声效奖,也和张艺谋等一线导演有过合作。陈正道补充道,“在一些方面我设想的音效设计其实是不合理的,比如为了突出紧张感,音效有时会盖过人物讲话的声音,但我总觉得两个长辈想的是,‘我们做大导演的片是一种方式,正道的片我们尽可能在技术达标上完成’。”
在陈正道看来,所有合作过的主创都为他提供了很大帮助,也使得他在这么高产量下依然能保持稳定的质量。“跟他们在一起有安全感,但他们又不会用安全感限制我的创作。主创好像永远让我觉得他们是爱电影的。我在华语市场最好的时候开始拍电影,一部接一部、一部接一部的,有时候真的会很累。虽然我今年才40岁,但估计出道17年了,我拍了11部电影了。他们的热情对我是有感染的,我们在做一件挺开心的事。”
03 | 温柔战斗
能够对与幕后主创的互动如数家珍,并且在本可以谈论自己的时候毫不吝啬对于合作者的赞美,我想这是一种品德,也是这些被提及的人始终愿意支持陈正道,保持很高的忠诚度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也是他在高度类型化创作,以及不断尝试创新中依然保持稳定水准的必要条件。
《秘密访客》中大多也都是合作过的演员,陈正道解释说,自己如果喜欢一个演员,就会一直想和对方合作,他会好奇演员们下一次会怎样处理不同的角色和情感。而他喜欢的演员往往也和他选择的主创一样,有挑战不同类型的意愿和能力。事实上,在片场他的情感总是很充沛,往往会被一些细微的表演打动,比如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也因此会投入一些情感,而那些情感就会延续到下一部作品中,比如拍摄《秘密访客》4个多月的相处,陈正道一直在观察张子枫,觉得她很有趣,便在结束之后帮张子枫写了青春片《盛夏未来》。
他常常形容自己“好斗”,表现为喜欢悬疑推理类型,是因为能与观众在解密过程中相互博弈过招。但作为一个本质很感性细腻的人,“偶尔也要拍一点爱情片、青春片,告诉观众咱们别斗了其实我们还是好朋友,一起来看一个甜甜的、或者是浪漫的爱情故事”,所以在《秘密访客》后紧接着拍了《盛夏未来》。
在拍了多年,也尝试不同类型后,他有过转向监制的想法。陈正道最近认识了几个新导演,觉得他们非常有才华,也和自己非常不同,能够帮助他们,会让陈正道拥有当导演所没有的兴奋感。他将这种兴奋感类比为“赌石”的心理——他期待自己遇到的一些导演也会是翡翠——他补充道,“赌性很强,好斗”。
陈正道的创作中,往往埋着大量的细节,与观众过招的前提是不利用导演身份制造信息不对等。在《秘密访客》中,虽然不再追求反转的叙事,但细心的观众依然能发现很多信息点。另外,一些稳定的元素和意象会时常出现在陈正道的创作之中,比如密闭空间、旋转楼梯和钢琴。
对于“细节控”陈正道来说,偏爱封闭空间的原因之一是能够设置并展示最丰富的细节,“越小的地方越能展现细节,我反而不是很high那种无底洞、海沟之类的巨大场景。这个也跟我小时候喜欢看钟表结构有关。”曾经《催眠大师》中心灵治疗室的场景就有超过1000个道具和细节设计,这次《秘密访客》中的“家”则更甚,连没有一个特写镜头的地板都用的是上万块的意大利砖,置景优良到现实中的屋主想要自留。
同时空间也能反映出对于人物精神世界的影响和临摹。位置变化、座次安排、密闭或是开放式,都能代表身处其中的不同权力关系。陈正道认为“我们在家的位置是被外界定义的“,比如影片中受困者所在的地下室、作为绝对权威的“父亲”禁止他人进入的秘密空间。而环境有时也会受到心境发生变化,“我一年有一两百天住在酒店,如果是和爱的人在一起,就会很开心地欣赏窗外风景,欣赏房间的设计细节,但如果精神状态不好可能在酒店的浪漫爱情片就变悬疑惊悚片了”。
在陈正道眼中,旋转楼梯的螺旋形状天生被赋予了“边走边看到下一段风景“的寓意,非常符合悬疑推理的气质。而钢琴的意象有时承载着家庭的控制、汲取和补偿,比如小孩被要求在客人面前表演,弥补父母当初物质条件匮乏下的遗憾,在《秘密访客》中介绍人物群像的一组剪辑里,姐姐和弟弟的四手联弹中也能看出他们紧张的关系,以及对彼此的态度。
《秘密访客》是陈正道回到最初始的家庭关系中去深度剖析自我的尝试,并将对于家庭的困惑和思考投射到了电影中。“我觉得我常在想我自己是什么,要做什么才能达到自我认同,或者是探索自己真正想要的。有时候我们的身份来自于家庭,比如说一个儿子该怎么样,一个兄长、一个弟弟或者一个父亲该怎么样,我有时候会产生一些对抗感。”
“电影最重要的想是告诉观众,你得先做自己,不要迎合家庭,成为被家庭控制的角色。”主创曾经沟通过,为什么楚瞳不能自己跑,母亲为什么还要回来,但最终决定如实呈现生活中真正可能面临的令人窒息的困境。
影片结尾的开放式结局中,旧的、被制造的家庭关系消失了,新的关系自发形成了。弟弟在电影中看上去是最有可能成为像父亲一样的控制者,也一度因为维护既得利益而恐吓姐姐,但最后弟弟还是又一次提出为姐姐吹小号。姐姐没有再拒绝,弟弟露出了全片唯一一个真正像小孩的笑容。这是陈正道的美好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