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一天,泰国,早上五点,19岁的陈可辛起床梳洗。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默语——
今天将会影响你的一生,你要给签证官留下最好的印象。从今往后,你唯一做不了的,只有美国总统。
在洛杉矶的三年里,陈可辛边读书边在餐厅做busboy(杂工),小费要从waiter(服务生)的收入里分。曾经有个英国老太太瞒着苛刻的服务生偷偷塞给他20美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花过的最大面值。
大三的那年暑假回家,陈可辛遇到在泰国拍摄《英雄无泪》的吴宇森,阴差阳错进了剧组当翻译,大学没念完,便一头扎进了电影圈。
在此之前,陈可辛随着身为华侨的电影人父亲陈铜民,在泰国生活了7年。在这里,他开始和电影变得亲密,在片场围观父亲拍摄,在美国大学校友会语言中心,第一次认识了黑泽明和伍迪·艾伦。
他的整个中学时代,没有一个朋友。
身边的所有同龄人都只知道泡妞,陈可辛像个“小老头儿”,从光影世界中汲取回忆。16岁时看过的一部电影,17岁再看到一部类似的,会下意识地觉得电影中的故事,自己经历过。
80年代,香港电影风起云涌,新艺城与邵氏、嘉禾三足鼎立,徐克、许鞍华等新浪潮主将走到台前,而电视台出身的杜琪峰、林岭东、吴宇森等一批青年才俊亦各领风骚。
而在混迹片场的陈可辛眼中,这黄金期的香港电影远远称不上精致,文化氛围“非常土”,审美也尽是“暴发户”程度,电影拍来拍去,不是喜剧、动作,就是武侠以及最让他反感的黑帮题材。
因为生他时母亲难产,陈铜民给儿子取名“可辛”。他此后的人生,从香港、东南亚、美国再到内地,一路可谓十足辛苦。
好在,此时的他享受孤独和失败,像一块儿干涸的海绵,默默地吸取水分,等待释放。
86年的《秋天的童话》中,“红姑”钟楚红在片中调侃,“伍迪·艾伦说过,谈感情像鲨鱼,要不停向前游。”导演张婉婷生怕“精致”过头,于是安排发哥接了一句,“阿伦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呢?他只是说,‘这陷阱,那陷阱,偏我遇上’。”
这个梗每出必中,“阿伦”就是当时红遍香江的谭咏麟,那句歌词来自他前一年的热门金曲《爱情陷阱》。
陈可辛明白,只要伍迪·艾伦还只是调侃的对象,属于他的时代,就尚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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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90年代的到来,经济发展进入稳定期的香港,中产阶级渐趋形成,浮夸的审美也逐渐开始成熟。
1991年,陈可辛与曾志伟、李志毅等6人共同创办了UFO电影公司, 那是他最潇洒、最惬意的几年 ,接连拍出《双城故事》、《风尘三侠》、《金枝玉叶》、《新难兄难弟》,以及那部被认为无可超越的《甜蜜蜜》。
那时的陈可辛,30出头,厚积薄发,却也被他自己视为“大器晚成”。即便UFO公司并未怎么赚钱,但他充分享受着导演的乐趣。
在影评人和观众眼中,他有着不同于多数香港导演的克制与冷静,以及杀伤力十足的情感后劲儿——
很多人都是在多年之后,懂得了感情,并懂得了人生之时,才真正懂得了豹哥说的那句,“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早起来,满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
可惜,陈可辛只赶上了港片黄金时代的末尾。 将赚钱摆在人生头等大事的港人惊恐地发现,即将面对的,是经济崩盘与回归中国两大待解的“未知难题”。
回归的恐惧后来回看,只是虚惊一场。但暴跌的股票是明晃晃躲不掉的阴影,1997年7月中旬,1998年1月及5月,港币三次遭到大量投机性抛售,汇率受到强烈冲击,恒生指数和期货市场指数瞬间下泻4000多点,市场陷入极度恐慌。
西方舆论不怀好意地戏称,香港已经成为国际投机家的提款机。
娱乐产业全面受阻,香港电影的年产量,由八九十年代的 300 多部,直线下跌至每年只有五六十部。成龙、吴宇森、徐克、周润发等纷纷远赴好莱坞。
到了1997年前后,香港电影所倚赖的东南亚市场亦呈断崖式萎缩,其中港片在台湾市场的份额从此前的40%,瞬间跌至不到1%。
有些心灰意冷的陈可辛也跑到洛杉矶排解忧愁,有好莱坞片方招来拍片,他未推辞,但处处受制、拳脚难施的环境,让他试了一次便彻底打消了闯荡好莱坞的念头。
好在,此时的他依然享受孤独和失败,像一块儿吸饱又拧干了的海绵,默默地吸取水分,等待释放。
谭咏麟在陈可辛的处女导《双城故事》中说的: 时间总是不停地往前走,而我的心总是停留在过去。
90年代或许曾让他登上人生巅峰,甚至是再难企及的辉煌。但陈可辛心里清楚,这回光返照的港片末代,远不是他发光发热的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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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陈可辛第一次来到北京。
那时的他就已说着一口足够标准的普通话。走下飞机,时值申奥冲刺,到处都是“给中国一个机会,还世界一个奇迹”的标语。
几个月后,申奥失败。不止内地,连香港的明星们都在电视上难过落泪。
8年后的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的那个晚上,陈可辛坐着冯小刚的车经过天安门,望着整个被堵死的广场上彻夜狂欢的人们,他只觉得,无论成败,
“一个国家的尊严要靠申奥成功与否来决定”,这实在太荒谬了。
此后,他更加频繁地往来内地拍戏。北京给他的感受,是“变得太快了,太没安全感”。 拍《如果·爱》时,他在三里屯外景选中一幢废弃的老楼,等两周后回来打算开拍时,却发现整幢楼已经消失不见了。
对陈可辛而言,“北上“二字,在一开始就是夹杂着逼上梁山的无奈,与破釜沉舟的一搏。
香港电影衰落的另一边,内地市场从2002年院线制市场化改革以来,便一头扎进了一个人口红利无限膨胀的阶段。特别是近十年的“野蛮增长”,年票房从2009年的8.9亿,到今年有望冲破600亿大关。
大势在前,所有人都被裹挟着向前走。而陈可辛,的确是众多“北上”港人中,最决绝彻底的那一个。
他如此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彼时港片将死,摆在陈可辛面前的选择有两个:跟着当时的潮流去拍古装大片,或者坚持自己的现代时装片路线。
经过《如果·爱》的如履薄冰,陈可辛决定迎合时代,他试图证明:即便在不喜欢的古装大片中,也依然可以成功贴上属于自己标签的价值观。
2007年的《投名状》是他的第一部大片,“北上”的雄心壮志,尽系于此。可就是在《投名状》片场,大规模大阵仗、动作戏以及恶劣的气候环境,陈可辛最终情绪崩溃了,患上了急性焦虑症。
他与自己合作无间的美国制片人安德鲁·摩根在创作上产生了巨大分歧,患病更是让他在片场甚至无法站定。仅仅回去香港待了两三天,陈可辛还是硬着头皮回到北京,完成了整个不想再去回忆的拍摄。
《投名状》最终名利双收,但他失去了摩根,以及收获了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随后监制的《十月围城》,同样是个多灾多难的项目。更换投资方、置景费严重超支、演员档期冲突、导演陈德森抑郁崩溃……
博纳公司与导演刘伟强完成了救火工作,电影在陈可辛与老板于冬不断的争吵与博弈中公映,票房还算可观,可惜过程中的种种问题,让此前合作愉快的博纳选择了中止。
挫败仍在继续。两年之后的《武侠》,带着革新之意前来的陈可辛票房惨败,意外地让这部《武侠》,成为了压垮“古装巨制”的最后一根稻草。后来者依然不乏,却都不及他这次的悲壮。
21世纪的头十年,是陈可辛疲惫又沮丧的十年。
好在,此时的他仍然享受孤独和失败,像一块儿被揉搓多次的海绵,默默地吸取水分,等待释放。
他开始清醒,开始“长大”,开始明白:要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他无法依靠任何人,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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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当日本导演岩井俊二拿着《你好,之华》的剧本找到陈可辛时,彼时他已是内地最成功的导演与监制之一,是对内地娱乐工业最为熟稔的幕后操盘手。
直到三天前的11月9日电影公映,陈可辛为这部岩井俊二的首部华语电影,极尽保驾护航,在保留导演个人风格同时又接中国地气的前提下,从前期的选景、选角、剧本调整,到后期的宣传发行与站台吆喝。
陈可辛及其背后团队展现出的,是游刃有余的专业,与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而在他们背后,是一个变化更加剧烈且频繁、娱乐的尺度与底线不断刷新的互联网时代。
从2013年的《中国合伙人》开始,《亲爱的》、《七月与安生》、《喜欢你》、《妖铃铃》和《你好,之华》,
陈可辛仿佛找到了那个平衡受众市场与艺术创作的钥匙,那块海绵强大的吸收力,此时终于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市场的成熟与规模逐年飙升,陈可辛带点惆怅、情怀,同时又节奏明快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开始在差异化的竞争中,成为市场的宠儿。
这其中,他自己导演的《中国合伙人》、《亲爱的》,以及正在制作中的《李娜》、《中国女排》,都是充分基于大众熟知的现实素材,继而加以情绪与情怀包装的二次创作。
有影评人调侃陈可辛的“投机主义”——
“他是个借月球土地来投机倒把的成功商人。一会包装,二会算计。 坑洼的石头能卖出美玉的价,一块破抹布能打扮成绸缎,一批十块钱能买一斤的成功学读物能摇身一变上大银幕。他懂得用技巧和符号装饰,但作品里的观念犹如一条腿的裤子,真正长两条腿的人终会识破他那狭隘的伪命题。 ”
与此同时,《李娜》剧本打磨四年、《酱园弄杀夫案》因投入产出比而在开拍前被果断取消、转向网剧创作等举动,又让人看到了陈可辛作为创作者的自觉与职业。
他依然不乏对未来的担忧,“大家都一窝蜂地要利益最大化,就变成大家都依着整个大数据去排片。那么大数据告诉你:其实没有10个亿的戏就不用拍了……”
以及,他仍然没有放弃对哈金那本《等待》的改编努力。坊间传言,陈可辛的《等待》剧本多次送审,多次被毙。事实是:别说审,现在连送都不给送了。
军队题材,“文革”背景,努力归努力,他心中也敞亮,想通过,概率不大。只是时不时仍会念起。改编电影的男主,也从18年前的发哥,成了5年前的刘烨。未来结果如何,只有“续上版权、继续等待”一个答案。
“我觉得我做那么多年的电影,现在已经是最好的(时期)了。”
不管怎样,他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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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一个月前,陈可辛做了个梦。他回到1996年,《甜蜜蜜》片场,见到了当时的一些朋友,大家都还是当年的状态,工作、生活、恋爱,一如往常。
只有他拥有“来自未来”的先知身份,知道22年后的一切变化,各自的际遇,事业如何,感情走向,是否有了小孩,甚至是否尚在人世。
可他在那个梦里,什么都没做。就像是许了个小小的愿望,回去重温了一天的旧日生活,然后转身离开。
22年的时光两端,两个身处人生巅峰的陈可辛互相对视。
没人知道在来回的“时光机”上,回看一路风景的他,是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