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片苍茫》原名《小寡妇成仙记》,新名字肃杀寒凉,旧名字带点戏谑轻佻,前者如交响音画,后者像小调酸曲。为何要中途易名?不知端的,但这两个特别撞色的名字合起来倒正好是这电影的调性:它用轻盈离奇幽默荒诞的方法讲述了一个特别沉重悲哀的故事。
我是在北京电影节期间看的这部电影,当时,台湾电影《大佛普拉斯》获奖不久,作为观众,很容易就会发现两者之间有着近乎诡异的巧合:技术层面上讲,两部电影都是以黑白影调为主,只有极少的几个镜头才运用彩色;创作者都将目光投向底层,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给予极大的同情。但最大的相通点在于,它们都放弃了那种“我控诉!”的忿恚相,信手拈来的生活本身的荒诞,使得它们的“可笑性”都很强。所以虽然都可以归入艺术片的范畴,但观影体验绝不沉闷。
好像是唯恐观众过分沉溺于暗黑的底色,“大佛”的导演三不五时就跳将出来,blabla讲一段画外音,搞一下“强行间离”。而“北方”不止一次采用上帝视角,俯瞰着那辆破金杯车犹疑缓行在冬日北方雪原。车虽然是破车,人虽然是被放逐的畸零人,但画面却有着一种只属于北方大地的冬之美:安忍不动洁净苍茫沉默如谜。这寒凉静美的大地之上,正上演着欺凌压榨丑恶贪婪的人间百戏,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上海作家金宇澄在《繁花》将近收束时,最惊心动魄的那一句:“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海峡两岸的电影人不约而同以一佛一道为把手,冷眼热泪张向这救赎不得群魔乱舞的人间修罗场。它们所召唤出的那种混合复杂的情绪,使我想起老舍先生说过的那句话:“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二好第三次当了寡妇,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幸收获的不是同情而是污名与厌弃。亲戚、乡邻联手掠夺这个女人已经不多的“剩余”,毫无心理障碍地把这个“不祥之物”往绝路上驱赶。然而,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几件小事,她却被误当作能够起死回生未卜先知的仙家。二好陡然发现,“成仙”不仅可以自保,甚至还能惩恶扬善呢。比如,救下那两个只是为了确保能生出儿子而来到人间的前小姑子家的女儿。“妙计得逞”的那个时候,我们和二好都是有三分窃喜的——手无寸铁的弱女,竟也能行侠仗义,利用自己的功力/法力济贫济困。但正如千年侠客梦不过是因应无力回天的虚妄,小寡妇的法力终归震慑不住人心的崩坏——那两个女孩子还是被她们的父亲卖给了人贩子,而且已然完全无迹可寻。气急败坏的二好奋力追打那个猪狗不如的生父,也追打那个助纣为虐的“牙婆”,我以为这是全片最痛快也是最绝望的一幕。
这部电影的导演曾是电视台法制节目的编导,所以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同行。我强作解人,总觉得在这番冰天雪地里展开的奋力追打中,主创人员曾经作为新闻记者的那一部分人格附着在了二好的身上,借题发挥借拳打人,它夹带着前新闻人的愤怒——那是对世间无耻无良的愤怒,也是对自己无能无力的愤怒,那拳脚捶打着恶人,也捶打着自己。曾经,我们多么喜欢前辈的那个金句“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可是,坚硬的现实早晚会让你掂量出那支笔是多么重又是多么轻。就像近日再次被人想起的某位前总编所言:“有的时候,时间能改变一切。有时候,时间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在他们追逐厮打的旁侧,乔装打扮描眉画眼的人们视若无睹地扭着她们的大秧歌,形容如鬼魅,穿过桥穿过田野,像快乐的虫豸没心没肺地在大地上蠕动。她们的眼耳鼻舌身意仿佛全部被封闭,不痛不痒无感无知。天火并未降临索多玛,黑色的忏悔小屋在烟焰中腾空而起,落下一地黑羽似的埃尘。
正所谓焦大多嘴吃马粪,电影的最后一幕,小寡妇二好,这个唯一清醒的人/仙,被乡民泼了百家尿,她被他们封神,也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启蒙与棒喝者不可救药的宿命,向来如此。
看电影的那一天阳光特别透亮,走在逆光里的女孩子们,乌亮的头发在疾风中像旗帜一样飞扬,真好看。电影里那个蛮荒世界和眼前这飞扬的秀发分明属于两个不同的次元。可是,这真的是永不交集的两个平行世界吗?理智如你我,很知道,并不是。正如近日所见,发生在繁华都市里的被侮辱与被损害或许没有那么赤裸裸,它会披上一幅温情脉脉的面纱,而织就这面纱的每一条残酷的经纬线上都闪烁着振振有词的炫彩。
虽然不断有有识之士对国产电影的低质与电影市场的火爆之间严重不匹配而忧虑,但我反而不断地看到希望之光。《路边野餐》《爆裂无声》《一个勺子》《嘉年华》《米花之味》《北方一片苍茫》……最近一两年,看了一系列年轻导演努力表达现实的作品,包括最近的话题性电影《我不是药神》,在艺术和技术的层面,它们各有瑕疵,但我还是喜欢它们,这喜欢里含着敬重。在豆瓣打分的时候,我永远会给这样的电影多加一分:不仅因为这是虽不完美但不可或缺的“我们的表达”;更因为通过它们,我看到了一双双流泪的眼睛——抱着那匹被鞭打的“都灵之马”伤心流泪的眼睛。这泪眼中有对弱者的同情,还有对不公不义的愤怒,这伤心和愤怒,给那些伤口尚未痊愈就要匆匆赶路的人们以抚慰。
《北方一片苍茫》先后有两个中文名字,似乎也先后有两个英文名字。第一个是《Mirrors and Feathers》,镜子与羽毛。毫无疑问,镜子有一种强烈的哲学意味,无数的文学作品和电影以此为象征物,表达映照与扭曲。羽毛在这里既象征被毁弃的生命之卑微,也象征着某种试图上达天听的努力。但最近发现,主海报上的英文名字变成了《Shaman》,萨满。
萨满教是一种古老的万物有灵的民间信仰,整个亚欧大陆,从西伯利亚到铃儿响叮当的北欧,到处有它忽隐忽显的身影。据专家考证,俄罗斯文化中特有的“圣愚”现象就被认为是萨满教在东正教中的神秘投射。而圣愚现象,简直是了解俄罗斯文学乃至俄罗斯民族性格的一个密钥。他们被认为是一种特别的修行者,弃绝了尘世也被尘世弃绝,疯疯癫癫说着些无法无天的胡言乱语,这胡言乱语中,隐含着先知与超验的秘密。他们是方外之人,拥有某种特别豁免权,最有权势的人也要容让他们三分。苏联时期的著名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一直活在随时会被“带走”的恐惧中,每个夜晚都做好有人来敲门的准备。但终于并没有,据说原因之一就是他被那个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威看作是一种圣愚式的存在。
“苍茫”与“成仙”这两个中文名字如风月宝鉴,分别指代了红粉与骷髅的两面,它的两个不同的英文名字也暗含着创作者试图传达给世人的警世通言。《红楼梦》中,馈赠和收回风月宝鉴的不也是癫僧跛道吗?只是愚钝蠢笨如贾瑞者,并不能领悟与勘破,只能在不能收手的贪嗔痴中,狼狈速死。
文| 得得
2018年07月27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报》B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