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驰的残忍一般人看不懂
文|梅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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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美人鱼》和周星驰的文字已经够多了,我再去瞎说一通纯属画蛇添足,但有一些看法我却不太同意,所以拉杂着随便说些。
有人说,周星驰变得更残忍了,也就没那么好了。前半句我同意,但后半句却万万不敢苟同。在我眼里,周星驰的好正来源于这一点呢。
王晶与周星驰的最大区别在哪里?在于王晶的电影人物是不会给你痛感的,它像所有的喜剧一样,将所有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让你发现这个世界没意义的那面,但所有的东西都在安全距离之外,你不会感到你和它所表现的东西的关联,你在他那儿,像个低档喜剧舞台的看客,他时刻让你感受到你是消费者,他们奴颜媚骨,各种丑形怪状,你不会真正尊重电影里的人物,于是你也不会感到威胁。
而周星驰,比王晶进步的一点是,它开始也会如此,用各种调笑来让你放松警惕,然后在某一时刻,却展现出生活真正让人痛苦的那一面,让你猝不及防。就像《美人鱼》一样,当林允扮演的女人鱼数次暗杀屡败屡战时,当罗志祥饰演的大章鱼被斩断若干触须时,你能感受到命运的捉弄和人的倒霉,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类愚行的展览,周星驰总是能在这种对人类的疯狂自黑中,让观众迅速卸下心防,但你当以为就是如此时,他却将某种真实郑重地放在你面前,让你不得不逼视它。为什么当美人鱼被追捕落在地面上时,你看到的是一种极其写实的画面,满布身躯的伤口,鱼尾被炸裂,有着自然主义的血腥与黏稠?周星驰在这儿就有了一种极其愤世嫉俗的做派,他不是意思一下,他就是要让你如飞机失事般猛然坠落,从幻想中回归人间,让苦痛如巨剑刺穿你的心防。前面打不死的小强,在这时却卸下伪装,他只是一个像我们在座的观众一样会痛的普通肉身而已。
周星驰从来都是这么做的。他根本不吝惜展示痛感,或者说所有调笑都是在为这一刻蓄力。《大话西游》里那个越来越紧的紧箍咒,让至尊宝这个犬儒主义的倒霉蛋终于露出了他真正深情的那一面。《功夫》里的被沙包大的拳头打到地下去的阿星的头颅,证明他唯唯诺诺的面相里面,也有着一副从不屈服的铮铮铁骨。《西游降魔》里唐僧一根根被拔去的头发,让他明白他深藏的对段小姐的爱。痛苦在周星驰那儿是涅槃的佛号,让他们从自己心性的伪装和社会的规范与教化中超脱出来,回归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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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周星驰导演的电影(注意,是他自己导演的),都暗藏一个回归真实自我的母题。阻碍这种真实自我的东西是什么?是阶级。
如果把周星驰作为一个作者,你很难见到像他这样纯粹且一以贯之地在同一主题上打转。在他的电影中,永远都是穷人(小人物)与有钱人(大人物)的对立,这种分裂是不可逾越的。当主角是宏穷人(小人物)时,他讲的是主人公怎样在这个不公的世界获得存在感的故事(《国产零零漆》《大内密探零零发》《喜剧之王》《少林足球》《功夫》),当主角是有钱人(大人物)时,他讲的是底线丧失的有钱人在遭遇失败时才真正寻回了自己丢失许久的淳朴人性(《食神》《美人鱼》)。钱与成功如此刺眼地成为他电影中的参照系,映照出他电影中无论穷人富人的困惑,那种找不到尊重和安全感的焦灼。
周星驰才是个真正的愤青,但他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于人们忘记了这一点。李安说周星驰讲的都是小孩子的东西,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为什么?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孜孜不倦地执着于童话,在于他对于精神和物质匮乏的印象太过深刻。知道童话如此遥远的人才会真正地喜欢童话,但他在制造童话的过程中,却不由自主地将某种底层生活的惨烈杂糅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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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厘头的本质是什么?在九十年代的语境里,我们把它理解为对权威的反抗,对高贵的消解。这不难理解,基于自身经验,内地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会天然地把它想成为对虚伪和陈腐的破坏。
但当现在规矩真正被全然破坏,整个社会被钱这一唯一要素重新划分排序时,结合周星驰的生长背景,我更愿意把周星驰的无厘头理解为一种底层人的佯狂,他是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做出应激反应,当这个世界不拿我当回事时,我就真不拿自己当回事给你看看。
由于香港这个前殖民地并没有内地那么强烈的价值观阵痛,如此解读从九龙城寨走出的周星驰的奇特风格,应该更为靠谱。他刻意表现的夸张与幼稚,既是王朔式的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混不吝,但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这种自我贬斥来达到自我平衡。
这种最基本的心理基因,渗透到他的选角及剧情设计上。简单来说,他的电影始终在他虐与自虐中间交错,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厌弃中犹疑。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在《少林足球》中,满脸脓疱的赵薇打扮得像个塑料模特一样来到周星驰面前,周星驰拒绝了她的表白,这时有苍蝇在赵薇涂满油脂的面庞前转悠,周星驰打着苍蝇,却一掌掌打在了赵薇的脸上。
▲ 《少林足球》中的赵薇形象
周星驰想让你看的,是拒绝别人还不够,还要你看为这拒绝喝彩的苍蝇和巴掌。这何等残忍,这是花样百出地在伤口上撒盐,但只有当我们对伤害视若无物时,伤害对我们才不起作用。周星驰也从某种程度表现出对底层的矛盾心态,他们善良温柔,却也粗俗丑陋,他本能地赞美他们,但也拒绝他们。这一点在周星驰的另一部电影《食神》中也同样明显,莫文蔚所饰演的火鸡,用她全身心的奉献,得到了周星驰的感激,却得不到他的爱情。两部电影最后,两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变漂亮了,才得到了周星驰模棱两可的垂青。从这一点来说,周星驰从骨子里没有美化他的主人公,反而不吝于表现出他们的势利和浅薄。
▲ 《食神》中莫文蔚饰演火鸡
另一个例子。《喜剧之王》中,港大毕业的失业青年兼古惑仔在尹天仇的辅导下去收保护费,在尹天仇各种不靠谱的指导下,被黑老大一顿狂虐,最后黑老大被他的执着打动,可怜他给了他20块。这时导演周星驰是这样处理的,尹天仇和洪爷走过来说做得不错,然后让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继续保持双刀高举的姿势,一巴掌接一巴掌地让他继续体会被激怒的怒火。
当侮辱到来时,周星驰并没有用温情来消解它,而是用一种更具侮辱性的方式来接替它,这个镜头透露了周星驰天真深处的极度悲观,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戕:你的奋斗看起来如此可笑,只配当成小丑般对待。这些看起来多余的巴掌,实际是种警醒,警醒这个世界的冷酷与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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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骨子里的残酷与幻灭,才是周星驰电影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
正是这种无法藏住的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特立独行的可笑失败,交相辉映出独属于周星驰的悲喜剧。喜剧讲述的是无意义,而影片中他不避讳的那些真实痛苦,则讲述了无意义背后所付出的真实代价。正因为这种渴望与失败感所构成的张力,让周星驰电影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存在感焦虑。得不到承认时,感受到整个世界的恶意;当拥有一切时,又被深藏的道德良心所折磨。
如果要说《美人鱼》真正的变化,在于周星驰(导演作品)第一次以爱情为主题,至于最像爱情的《喜剧之王》,讲的仍然是成功,柳飘飘与尹天仇的爱情只是他渴望成功路上的安慰剂,它让尹天仇的人生不至于一无所有一败涂地。而《美人鱼》,林允让邓超放下了所有。这或许是周星驰作为作者这些年的一种价值观上的松动,相比对权势,爱也许更值得珍惜。
但不变的是,他对这个世界本身的残酷认知,在这里他像一个老人一样冥顽不化,又像一个孩子一样意气用事夸大其辞。在他的二元论世界里,没有安贫乐道遗世独立这些词,只有毁灭和重生两种路径。在他的美学图谱里没有渐变色,只有正反两面,就如同十块钱的《如来神掌》真的是绝世武功,《儿歌三百歌》其实是《大日如来真经》的变体。因为他并不真正相信他的主角的成功,于是只能动用童话无逻辑的惯有伎俩。
但幸好有了这种绝望,让他的疯狂都能找到源头,让所有的笑料暗地里与一种失败感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