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刺杀小说家》:情节是旧的,文章是空的,但我们仍然那么需要写作
今日已是大年初六。在极为热闹的春节档电影之中,《刺杀小说家》的票房仍然不算高,而在这部奇幻视觉大片身上,我们或多或少都可以看到国产类型片的期待、突破和困境。
《刺杀小说家》(2021)剧照,图为董子健饰演的 路空文 。
《刺杀小说家》改编自双雪涛短篇小说集《飞行家》中的同名短篇小说 (在影片中角色人名有修改) 。这是一个关于异世界与现实世界神秘交错的故事。
关宁 (雷佳音 饰) 因女儿被拐,踏上寻女之路,在夜里梦到一座神秘的城。一家公司找到他,要他去暗杀小说《弑神》的作者路空文 (董子健 饰) 。在两人的接触中,关宁发现梦中的城与《弑神》中的城有某种相似,而他的现实好像也被小说情节影响着。
影片将拍摄地选为建筑、交通有“赛博朋克”之特征的山城重庆,在特效的加持下,两个世界的奇幻得以被描绘。视觉上的玄幻和情节上的悬疑,都在不同程度上增强了影片的表现力。而这也可以说是国产类型片的一种突破。
重庆已经成为影视剧选景的热门之地。图为日本动画《重神机潘多拉》中的重庆轻轨。
那么,在剥离“奇幻视觉大片”这一标签之后,《刺杀小说家》留下的内核又是什么呢?
剧中的小说家路空文,通过写作影响了现实世界,其小说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写作在这里似乎也寄托着一些现实主义作家的渴望。所以,下文作者认为影片的核心,并不在玄幻视觉和悬疑情节,而在——“文本,是如何承载着人的想象与记忆,又是如何最终反映、篡改、影响了我们所身处的现实”。只不过,从原著到电影改编,尚不足以支撑起对这一命题的思考,“情节是旧的,文章是空的”,是一场“言不由衷的奥德赛”,而人们之所以还需要这些情节,只是因为对写作这件事仍有寄托。
撰文丨魏子薇
01
一部小说,三个人的命运
《刺杀小说家》(2021)剧照,图为雷佳音饰演的关宁。
对于大部分没有事先做功课,或者做的功课有限的观众来说,《刺杀小说家》的开头提供了一种始料未及的观影体验:
在雷佳音贡献了一段可以无缝融入《亲爱的》的父爱如山苦情追凶戏后,董子健的脸突兀地在银幕上出现,更加突兀的是其和佟丽娅在玄幻背景下演绎的生离死别。两条线的差异不仅是情节带来的,也在视觉上被暗示。前者采用现实主义的打光,而后者CG感强烈,用色也偏重冶艳。可能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主角稍有用力过猛嫌疑的表演。
这种撕裂感带来的迷幻状态还需要持续一阵,因为《刺杀小说家》无疑是一部“重世界观”的作品。这部电影坚持在两个时空之间反复横跳,直到现实、奇幻的双线在观众的脑海中真正建立联结。实际上,除了明显属于小说的情节和明显属于现实的场景,随后被纳入影片展示的,还有关宁 (雷佳音 饰) 的梦境,以及科技巨头慷慨激昂的乔布斯式演讲与显而易见的阴谋。
《刺杀小说家》(2021)剧照。
把观众骤然投入复杂的世界观中,并非易事。对此,导演路阳的手法谈不上“举重若轻”,但至少是“郑重其事”。声画的蒙太奇被巧妙利用,配合着工业平均水准之上的特效,协助观众在纷繁的线索中寻找同一性:小说家操着重庆口音的小说直播内容,和关宁的梦境重合,又与企业家李沐 (于和伟 饰) 身体状态息息相关;路空文 (董子健 饰) 寓居的重庆和他笔下的云中城,也是在相似地貌上,不同要素的组合演绎。
剧情逐渐并句成章:路空文的小说,实际上牵涉着现实中三个人的命运。
决意弑神的少年空文对应执笔的路空文、残暴的赤发鬼对应身为科技巨擘的李沐,而小说里失去父母的小橘子与故事外遗失女儿的关宁双向奔赴。尽管电影的最后借由杨幂之口,给了故事一个圆满的根植于唯物主义的解释,但在观众的直观感受上,少年空文仍旧是通过写作完成了超现实主义的复仇。
简单来说,就是他“写死了”杀父仇人李沐。一部无人问津、情节幼稚的网文,的确拥有了它本不应该拥有的力量。
《<刺杀小说家>创作实录:一场“中二”的冒险》, 电影《刺杀小说家》剧组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2月。
剥离了玄幻与悬疑,《刺杀小说家》真正吸引我的内核才逐渐浮现,即:文本,是如何承载着人的想象与记忆,又是如何最终反映、篡改、影响了我们所身处的现实。原著作者双雪涛对这文本的力量心知肚明。一如他在《飞行家》的序言中所写:
“我喜欢写小说,可能这是一种省力的怀念,让所有人成为我的虚构,而我非常胆怯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那会使所有意念中的精神塔楼都变成一件真实的黑色围裙,同时伴随着责任、世故和磨损,不太适合一个懦夫。”
影片中,路空文写的那篇质量难称优秀的网文,无疑也是这样一种“省力的怀念”。他通过文字无意识地追悼着自己的父亲——这一形象甚至在片末/文末才逐渐浮现——并为之复仇。相较而言,更有意思的是关宁的续写,加特林机关枪和“代表月亮消灭你”。那是另一个创作者,更简单直给的、源于欲望的书写。
除却特效和噱头,你确实很难指望这样一个故事是新颖的。就像是《刺杀小说家》的英文名叫A Writer's Odyssey:所有的情节都早已在《奥德赛》中被写尽了。如今你不能在不援引奥德赛的情况下,讲述一个英雄远征的故事;也像是小说家的角色,在原作中实际上叫“久藏”,在电影中被改成了“空文”。情节是旧的,文章是空的,但我们仍然那么需要写作,仍然需要持续写作这些陈旧的故事。因为它们浇灌的,是属于每个创作者和每个读者的,自己的块垒。
02
情绪与欲望,还在银幕之外
被认为影响过双雪涛的作家村上春树说过:“生不是死的对立,而是它的一部分。”在《刺杀小说家》中,这句话则被重写为:“幻想不是现实的对立面,而作为它的一部分永存。”——这个命题,几乎就是所有创作者的终极梦想。
《飞行家》, 双雪涛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7年8月。《刺杀小说家》收录于《飞行家》。
实际上,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并不是一部适合影视改编的作品。除了篇幅短小、充满着超现实气息外,原作最难以忽略的特征,就是多处夹带着日式翻译腔的表述:
“是啊,也知道这样的念头相当不正常,可是好像非得这么做不可,一定要去北极看熊,目前来看,只剩这一个念头,正确与否已经管不了了。”
面对有不接地气之嫌的文本,影片选择用重庆话对冲日式翻译腔 。对缺省的人物关系、情绪、行为动机也尽力补全。从这个角度上,我们不得不承认,路阳已经完成了对于文本的二次创作,就像是关宁接过了路空文的笔记本。
《刺杀小说家》(2021)部分特效场面视觉。
然而,同样可惜的是,尽管占据了具有感染力的故事内核和作为影片主要卖点的特效,《刺杀小说家》仍然没有成为一部更好的作品。也可一一枚举出它的缺陷:
譬如说,关宁对于女儿的爱是显得扁平的,只能在一遍遍的童谣和闪回中程式化地堆砌;屠灵对雇主的背叛是突然而缺失交代的,当然这可能很大程度上和主演本人的演技水平相关;路空文对于父亲、对于文学的羁绊,仅止步于他的口头上、独白中;重庆是一座好城,也是近年来国产片的宠儿,但它和它的方言在影片中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所指空洞的奇观。
无论对城池,还是对角色,原本可以有的更多细腻而深入的细节交代,都被工业平均水准之上的追逐打闹场面所替代了。
此外,黑甲与空文之间颇有一些有趣的互动,这也纯粹是电影在文本之上进行的自我发挥,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超英电影《毒液》——实际上,片中很多的喜剧元素都很有些脱节感。就像是一位犹疑的厨师,在麻辣香锅出锅之前,为了配合想象中的南方食客的口味,撒上了一把糖……甚至还是棒棒糖。
这些工业糖精和某些过于夸张、写实的暴力场面一道,透露出《刺杀小说家》在春节档的一种定位上的困窘: 拿不准它是合家欢,还是视效盛宴;拿不准它是催泪烧脑大作,还是超级英雄爽片。
这种困窘近似于片中路空文的创作体验:“看来白翰坊那位没好大意思,那就不写了吧?”但路空文最终还是比路阳大胆。他书写自己的故事的时候,还是没有太去考虑“读者到底想看什么”,大概也因为他的读者实在有限。而影片的举棋不定、言不由衷,最终影响了观众在故事中的沉浸、共情和代入。毕竟,我们可以接受一个新瓶装旧酒的故事,可以接受有个姓路的英雄又重新开始了他的奥德赛,但前提是,我们要确实地看见并相信他的情绪与欲望。
03
当特效不再是问题后的“问题”
在阅片的过程中,我偶尔想起《绣春刀》,那是导演路阳在七年之前的小成本古装处女作。没啥特效,也缺乏华丽的设定,这部当时还没有成为IP的电影,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个关于阴谋论、小人物和兄弟情的故事。结局张震往雪地里一跪,面前是三弟的尸体,闪回的画外音里大哥被斩首。他颤颤巍巍的声音在忏悔:“二哥错了,二哥后悔了。”这天然就是动人而心碎的一幕。
《绣春刀》(2014)剧照。
《绣春刀2》里,虽然场面更大了、节奏更乱了,但一句“这世道没法活了”,还算是贴着小人物心肺的声音。而到了《刺杀小说家》,真实平凡的声音步步让于喧宾夺主的大场景。人的羁绊还没立住,就口口声声想要弑神。
言不由衷。
这不只是路阳的困境,也是特效问题被“突破”后,中国类型片的困境。
其实比起《绣春刀》,有另一部电影更适合与《刺杀小说家》类比——伍迪·艾伦的《解构爱情狂》。这是我见过的,探讨文本与现实关系的电影中,拍得最好的一部。
伍迪·艾伦本人饰演的哈里是一个作家。他一直过着支离破碎、混乱无序的生活,把身边的人和周围发生的事都写进自己的小说里。整部电影就是他写的短篇小说以及他的真实生活片段的相互交织。
就像伍迪·艾伦不是什么正经人,哈里写的小故事都没有什么宏大的命题,也没有什么类似于关宁爱女如命或路空文为父报仇的行为动机。相反,他的叙事都促狭、滑稽、市侩、荒谬。一篇篇小说中,他用不同的面目、不同的名字出演他自己。招妓、寻医、出轨、离婚,甚至下了地狱。
哈里的作品中,在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里,主人公莫名其妙地变成模糊一片的图案,像是打上了一层薄薄的马赛克。他无助地嚷嚷着:“我失焦了! (I'm out of focus!!!) ”身边人的反应则从惊异逐渐演变到不耐烦。如此荒谬而搞笑,但又惨淡得像是每一个彷徨的中年人。
《解构爱情狂》( Deconstructing Harry 1997)剧照。
哈里就这样在一篇篇故事中穿梭,试图隐藏自我、改头换面,而来来回回,演绎的还是自己的人生。最终,现实中的哈里来到了旅程的终点——一所大学要授予他荣誉学位,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意外,仪式并未如期举行。然而,当哈里沮丧地走进礼堂,本应空荡荡的房间站满了人。定睛看去,每一个都是他曾经写过的角色——包括那位被打上薄码的老兄。他们鼓掌为他致意,而他也表示感谢。
当哈里从梦中醒来,他又在打字机上开始书写一个新的故事。当然,这次他又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
“里夫金过着支离破碎、混乱无序的生活。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同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对生活的毁坏方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写作以不同的方式,拯救了他的生活。”
这大概就是写给小说家最浪漫的情书。或者不如说,这是小说家写给小说的,最真诚的告白。
但类似这样平凡而令人眼热的一幕,在《刺杀小说家》中始终没有发生。我们看见了宛如arpg游戏的boss战运镜,看见了算得上脑洞大开的情节发展,看见了足够多的闪回和煽情bgm,但这一切都如同高悬其上的空中楼阁。
小说家还是没有死掉,故事也还在继续书写。在影片和采访中,路阳搭建一个小说家宇宙的野心昭然若揭。下一场奥德赛大概会更华丽吧。但观众们更关心的可能是:有多大限度的真诚,还能存在于IP化和工业程式的特效之外呢?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魏子薇;编辑:西西;校对:吴兴发。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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