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菊石》:两代影后的同性片,戏在爱情外
凯特·温斯莱特扮演的玛丽·安宁从海滨小镇莱姆坐船去伦敦,探望女友夏洛特·莫奇森(西尔莎·罗南饰)。她上船时天色尚早,几响单薄钟声送她踏上行旅。海水的汩汩声和船帆鼓风的声音混合成低回的闷响。下一个镜头,伦敦到了,钟声嘹亮,码头上鱼龙混杂。玛丽·安宁的眼神在瞬间流露一丝不安。但她立即镇定下来,昂首走入车水马龙中。
《菊石》海报
玛丽·安宁和夏洛特·莫奇森的重逢,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在玛丽的莱姆,这两个阶级相差悬殊的女性在劳动和生活中建立友谊,点燃情欲,产生类似爱情的炽热情感。伦敦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属于夏洛特,但与玛丽无关。夏洛特想给玛丽一个惊喜,她为玛丽在自己的卧室对面准备了一个大房间,期望她们从此不再分开。她想把玛丽拉出贫穷的沼泽,今后不用在海滩上挖掘化石为生,可以在这里进行真正的化石研究。
玛丽断然拒绝。她贫穷,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母亲,必须不停地挖掘、打磨、出售化石才够勉强生活。但她很清楚自己无法融入鲜丽的伦敦生活,更不愿依附于玛丽夫妇。
她在客厅看见的化石标本更加坚定她的决心。她看见自己发掘的化石被贴上别人的名字陈列在展示柜中。在玛丽漫长的化石猎人职业生涯中,这样的事太常见了——男性从她手中买走化石后,贴上自己的名字;男性和她探讨化石、向她请教、与她一起挖掘,然后写成论文、书籍出版,只字不提她的名字。
西尔莎·罗南饰夏洛特·莫奇森,凯特·温斯莱特扮演玛丽·安宁
《菊石》中的人物各有历史原型。十一岁发掘鱼龙化石,四十七岁死于乳腺癌的化石猎人玛丽·安宁,一生贫困。夏洛特·莫奇森,十九世纪著名地质学家罗德里克·伊佩·默奇森的夫人兼助手,常年陪丈夫周游各地,绘有大量地质学特征的草图和插画。和影片中不同的是,她比玛丽·安宁年长11岁。三十六岁时,夏洛特在莱姆停留时期认识了二十五岁的玛丽,二人结为好友,夏洛特利用身份、人脉,为玛丽在学术界建立了深广的关系网。同为行家,她们有过一段在莱姆并肩研究化石的时光。但没有史料表明,告别后二人有过再次会面。
十九世纪的英国,女性地位还很低下,关于玛丽和夏洛特的资料都非常少。在历史的空白处,导演弗朗西斯·李为她们创造了一段突如其来、随风而逝的爱情。
这段爱情从各方面来看都突兀且失衡。相遇时,玛丽已经被生活磨砺得冷淡粗硬。玛丽端丽的嘴唇几乎不会笑。她牵动嘴角,眼中闪过柔和的时刻,像石像剥落露出真容一样难得。夏洛特也不笑。她和丈夫游历至此时已经深陷抑郁。丈夫爱她曾经的聪敏风趣,厌烦她的郁郁寡欢,决定把她留在这里托付给玛丽一段时间。
郁郁寡欢的玛丽
“新鲜空气和海水浴有助恢复你的康复。”十九世纪欧洲中上层阶级迷信的健康法则,在当时众多的文学作品里被描述成漫长、绮丽、空虚乃至病态的资产阶级符号。电影里表现这一点只用了一个镜头:在海滩木屋中瑟瑟穿戴好浴衣浴帽的夏洛特推开窄门,走下楼梯,一入海就被浪头打翻。第二天她高烧昏迷,不得不接受玛丽的照顾。
她们的感情并非发生在伊甸园里。夏洛特病愈后,玛丽重新回到生活的固定轨道。“我总是看起来很疲劳”,因为海永远是灰色的,她的头发被含盐的海风吹去光泽,像枯槁的草类。养尊处优的夏洛特刚刚从少女步入少妇阶段,脸上棱角初现,金发拳曲光泽,皮肤呈现迷人的玫瑰色。她带着体验生活的姿态进入玛丽的日常劳作,马上被迷住,把自己的抑郁抛诸脑后。她一心一意和玛丽合力挖掘巨大化石,为她的化石店铺制作招牌,在客人面前夸赞她的职业技能和艰辛。
玛丽和夏洛特的爱情发生得很突然。她们忽然开始亲吻抚摸,情欲激烈,毫无十九世纪爱情小说里的缠绵悱恻。很多评论觉得情感来得莫名其妙,但因由早就在从影片的一开始就弥漫在空气里。
玛丽的海岸线和海边的屋子人迹罕至,她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被繁重的劳作切割成碎片,把她湮没。影片中无处不在的环境描写为玛丽的生活提供背景。她猝然死去的母亲是她的未来,比她更加怪癖冰冷,斤斤计较,沉默无语,连死亡都不愿意郑重对她,在毫无征兆中迅速把她带走。
《菊石》剧照
夏洛特的伦敦寓所豪华空旷,报时钟的声音和木地板的吱呀声响得吓人。她的伦敦生活,时间一定长得过也过不完。
时间对她们来说同样的异样。时间不能被镜头捕捉,镜头只能对准被玻璃杯倒扣的飞蛾,脚边路过的黑色小海蟹,爬过手掌的黑色甲虫。昆虫的足迹与钟声让被压抑的时间显形。
说不清楚她们的感情来自被压抑的共性,还是对陌生生活的好奇。可能兼而有之。一起生活的过程中,夏洛特被玛丽在劳动中的利落果断吸引。她在简陋厨房做蘑菇饭,也觉得很骄傲,好像生平第一次进入生活的内部。夏洛特所受的淑女教育,与丈夫相处中的卑微附属感,对待家中女仆的居高临下,在那段时间都被暂时遗忘。包括她必定有过的,对浪漫爱情的向往。
吸引玛丽的,或许是镜头好几次带着欣赏目光盯视的夏洛特的颈背线条,光润无骨。或许是百无聊赖的夏洛特翻开琴盖,弹出的几个美好音符。或许仅仅来自她和玛丽截然相反的性格和背景,爱情最容易因好奇而萌发。
《菊石》剧照
表面看上去,玛丽和夏洛特是不对等的。玛丽深刻,夏洛特浅薄。玛丽独立,顽固得像她寻获的远古化石,以拒人千里抵挡贫穷和孤独的磨蚀。夏洛特还远没有活明白,懵懵懂懂就陷入抑郁,依附在丈夫、财富和习惯上度日。她天真,缺乏对社会的洞见,才会不切实际地希望也为玛丽打造一只金鸟笼,邀她与自己共住。
但玛丽也有自己的缺陷。她的顽固独立,除了来自艰苦生活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和天生的性格有关。她对夏洛特的拒绝,之前对女邻居伊丽莎白(菲奥娜·肖饰,同样真有其人)的无情,都不曾顾及所造成的伤害。太想自我保护也是自私,皱纹会固定成忧郁的纹理,抑制精神上的成长。
如果把这两个人的性别、境遇改变一下,让严肃博学的玛丽成为有产阶级的男人,夏洛特变作贫穷的家庭女教师,就是活脱脱一部《简爱》。可弗朗西斯·李偏偏让玛丽贫穷,夏洛特富裕,且两人都是女性。这样做,和传统设定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她们的爱情更纯粹,除了短暂照亮心灵,什么都不能改变。
而且玛丽和夏洛特之间的是否为爱情,都不一定。当然存在对境遇的共鸣,互相地欣赏,肉体间的吸引,但还不足为灵魂伴侣,因为她们从未在赤裸展现二人差异的环境中正视对方。
伦敦的重逢可以是结束,也可能是开始。结束易,开始难。除非夏洛特脱离丈夫,继承丰厚遗产,玛丽愿意接受馈赠,找到俩人悬殊经济、社会地位中的平衡点,激情才有可能变成长久关系。
但真的有可能吗?影片的结尾,玛丽深情注视大英博物馆的鱼龙标本。抬头,夏洛特在看着她。玛丽最眷恋的仍是她十一岁时挖掘到的标本,夏洛特不舍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海滨时光,空虚生活犹如脱胎换骨。她们仍然没有看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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