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专访|《棒!少年》导演许慧晶:拍事还是拍人,我理解了十年
2020年,是很多人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一年,庆幸年底《棒!少年》的上映,这样一部“向命运叫板”的纪录电影,有着残酷现实的底色,却充满斗志和暗涌的暖。
这部被称作“今年最黑马的纪录片”,在FIRST世界首映后,获得了2020FIRST青年影展最佳纪录片、观众选择荣誉双料大奖。还赢得了一众明星的力挺。12月11日,《棒!少年》如约在全国院线公映。
《棒!少年》预告片。(01:59)
导演陈可辛直言,《棒!少年》是今年在FIRST电影节做评委的时候,令自己最感动的电影。他还感叹,纪录片能走上银幕太难了,现在的排片量只有1%。纪录片面临的现实,和影片中孩子们要冲破的命运,是一样的残酷与孤独。
《棒!少年》由曾执导《河岸》《妈妈的村庄》的许慧晶执导,讲述了中国第一支公益棒球队——强棒天使队的成长故事。
在更多中国人的印象中,棒球运动可能是日本动漫里的帅气男孩,或是国际学校里精英子女的课外活动,很难想象,棒球会和孤儿、服刑人员子女、残疾人子女联系在一起。
“如果没有棒球,我就是一流氓。”
前奥运国手孙岭峰创办“爱心棒球基地”,棒球改变了他,他也希望用体育改变更多的人。70岁传奇教练“师爷”张锦新既是这群孩子们的“魔鬼教练”也是他们的人生导师,“强棒天使队”的队员们都出身微寒,命运之手在他们的生命里画了一个抛物线。
全国多场点映后,观众反馈热烈,有人甚至在片中看到了自己。“虽然现在的我更像小双,但是这电影让我发现自己曾是马虎”。
马虎和小双是片中的主线人物。
马虎是基地新来的混小子大刺儿头,在棒球上有天赋有冲劲;老队员小双训练刻苦要强,但个性敏感犹豫,对未来总是很迷茫。
在遇到棒球之前,他们都是苦命的娃。
小双
“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跑了,我爸不久就去世了。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家里养我们俩养不起,就想把我送走;但是我生下来瘦小,别人都不要我,后来就换走了我哥哥,留下了我。本来家人说要把我埋了,大伯把我留下了,所以我活下来了。也就是说,我差点被埋了。”
小双对镜头说出自己的身世,嘴角牵强笑意,眼中是抹不去的神伤。
马虎
马虎三岁三个月的时候,他的妈妈就离家出走了,爸爸会骂人打人,一直在外打工不愿意回家。马虎是老家村里有名的“坏男孩”,因为整天在街上游荡到处惹事,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游侠”。到了棒球基地,他改不了身上的习惯,打完这个打那个,可是到夜晚来临,他却不敢一个人睡,走在路上会大声地唱: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着雨......
其实,为励志而励志的体育题材很容易糊掉,毕竟小众的体育项目不是和每个人都有勾连,《棒!少年》很机智地绕开了“体育冠军”这个字眼,着眼于“个人成长”,让整个故事有笑有泪,多机位拍摄也让戏剧表现有了更大张力。
其实在拍《棒!少年》前,导演许慧晶在创作上已经进入了一个低谷。
“有一部片子做完之后,任何反应都没有,对我打击也挺大的。”所以他举家从北京搬回广州,想换一个环境。到广州之后,他也去尝试做一些商业的东西,虽然不同,但目标都指向一个:纪录片到底能做什么?
纪录片通常会关注它的议题性,但问题是,有可能没办法真正抵达观众。如果连放映都成问题,如何抵达观众?最后也导致作者无法进行一个持续的创作。
所以,许慧晶觉得,自己应该从选题和视角上要做一些切换。
那什么是离观众更近的题材?
许慧晶认为自己从2005年开始做纪录片,更多的是解决自己从哪来的问题,什么样的人影响了你?包括地域性的文化的东西。他觉得只有把自己解决清楚了,才能跳出小范围,真正地去关注别人的事情。
因为有了孩子,许慧晶也要转换人生角色,虽然当了爸爸,但自己觉得还是没长大的小孩。所以他觉得可能也是想寻找小朋友的视角,让自己有一个成长的仪式。
影片制作历时三年,其中经历了40多个版本的反复修改,有很多资深电影人参与本片幕后工作,比如监制陈玲珍,剪辑指导徐小明、廖庆松、周强,调色陈美缎,作曲许志远,顾问周浩等。
十几年的时间,许慧晶一直在尝试,用故事片的理念去拓展纪录片的边界,到《棒!少年》的时候,他做到了。很多人觉得该片剧情跌宕起伏,丝毫不亚于一部优秀的剧情片,而最重要的是,纪录片的拍摄也有意无意之间给了关注对象一些真实的改变。
如今,美国职棒大联盟(MLB)的比赛为少年们提供了一种成为职业球手的可能性;政府也在为孩子们解决他们的安置、学籍问题,他们在搬迁了两次之后,在通州郊区又重新安了家。
通过棒球基地的培训,马虎从一个顽劣少年成长为了一个有责任感的少年。
对于未来,许慧晶觉得是孩子们自己去决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能够给他们提供这样的帮助,或者说是有更多的人能够去关照他们,让他们健健康康地去成长。”
【对话】
马虎把所有的规则全打破了
澎湃新闻 :最开始吸引你的是哪个孩子?
许慧晶 :实际上第一天是去了解情况,第二天就开始正式拍摄了。开始孙老师跟我介绍了几个孩子,但我当时对不上号,有点脸盲,因为小朋友穿的衣服都一样,棒球规则也搞不懂,也不知道教练说的是哪个。当时训练完之后,很多小朋友都围着教练在那里玩,有一个小孩安静地就坐在休息区一个破沙发的角落里,手里玩一个黄色的小恐龙,眼神很忧郁。
眼神很朦胧,有劲又没劲,因为我原来是学美术的,他那种情绪会很吸引我,一个星期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小双。
小双
澎湃新闻 :马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许慧晶 :我们差不多在拍摄两次之后他来的。我们拍了两次发现有一个问题,小朋友都适应基地的规矩了,相应的冲突矛盾就比较少,大家都很清楚规矩是什么,虽然每个小孩的过往都挺吸引你的,但是毕竟我们还是要拍当下,所以它实际上还带来一个难度,没有主线人物,挺发愁的。
第三次去的时候,马虎刚去两天,他是在适应磨合的阶段,他又翻跟头又唱歌又跳舞,展示各种技能。又打架又闹的,所有人都被他搞得围着他转。实际上我们是挺开心的,因为我们想要的这个人,他终于出现了,这样一个闯入者,把所有的规则全打破了,人物关系都凸显出来了。
马虎
澎湃新闻 :马虎这个人物真的是老天爷给的,顽劣却善良。
许慧晶 :对,我很喜欢马虎的性格,他的本性很鲜活,的确他内心里是很善良的一个小孩,其实他受家庭的影响很大,他爸爸在当地也爱打架,他妈妈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对他来讲,一直以来生活中这种柔软的东西太少了。我们都有小朋友,我们都知道在6岁以前,妈妈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她可以给小孩带来很多的安全感。
澎湃新闻 :基地其实是三代棒球人的关系,虽然三位教练没有过多笔墨,但他们背后应该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承载吧?
许慧晶 :对,“师爷”从事棒球青少年的培训有40多年了。国家队可能50%以上的棒球少年,都曾经受过他的训练和启蒙。孙岭峰是一直想做棒球产业,从他的理解,他觉得最主要还是产业。因为现在棒球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产业太小,大家没办法在产业里面去生存,体量太小,导致受众太少,很多像他那样的专业运动员退役之后,只能去开个培训俱乐部。
我比较认同他的观点,要解决产业问题,跟这些小孩还是有关系,比如他长到18岁之后,打了专业队,是不是有这样的职业联赛可以打,比如他当了大学生,未来就业去哪里?即便做教练,在哪里做教练?不过我们目前也是在学习中国台湾,或者日本的一些成功的经验。
澎湃新闻 :整个项目过程当中,对你产生一些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许慧晶 :最多的还是成长。我跟他们一块在成长。这个片子对我来说解决了很多问题,比如对纪录片的理解,十几年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尝试,用故事片的理念去拓展纪录片的边界,或者说去呈现出一种可观赏性,到《棒!少年》的时候,我们具备了这样的一个条件。从拍摄期开始,我们就可以用多机位、独立的录音、不像以前都是一个人拍,然后去模拟双机位或者多机位,把你的拍摄现场从平面变成立体,你的空间会更多,反应会更快,拍摄方式上相对更合理。
什么是人物,什么是事件,我理解了十年
澎湃新闻 :纪录片中,虽然找到一个好人物是第一关,但如何选取素材刻画人物还是更难。
许慧晶 :我跟廖庆松老师合作了有三部片子,第一部片的时候,他当时跟我说,你这个是在拍事件,不是拍人物。实际上我不理解。我当时说,我每年都在拍人,你为什么说是拍事件呢?到了第二部,他跟我说,好像是在拍人的那种感觉了,但我当时还是不那么清楚。到了《棒!少年》,他说终于开始拍人了。我说好像我也理解了,什么是人物,什么是事件,光这个,我理解了十年。
《棒!少年》给我们真正地去消化了一些事情,你怎么去理解你的人物,怎么去真正地去拍摄人物,去做结构?另外一种可能也是跟我们拍摄对象相关,纪录片到底能做什么?
后来我看到了作家余华写的一段话: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我觉得纪录片可能也是这样的,未来我的方向也是这样的,我们要去更多地发现人生的光芒。
澎湃新闻 :三年多改了40多版,如何左右和平衡这么多意见?
许慧晶 :还好,我们会面临很多不同人的想法,还面临不同的机构,各种各方,但实际上你会发现一个挺有意思的事情:当你外部很多关系协调好了,实际上你片子里面的很多东西就解决好了。你明白我意思吗?它是一个同步的过程,是一个换位思考,你能真正的站到拍摄人物的这种立场去思考,比如站到我们不同的教练角度去思考,去考虑问题。外部的东西理顺了,片子就理顺了。
澎湃新闻 :这部片子其实影射了很多问题,比如体育生的教育问题,孤儿或者是留守儿童的问题,亲子关系和社会的问题、成长中遇到的问题……从导演的角度,你自己会更侧重关注哪方面?
许慧晶 :可能更多的还是这种成长。因为成长才有希望。我们可能更多的想去看到这种希望,虽然很不成熟的一种尝试,可能会有很多人去质疑的一种方式,但的确是可以给小朋友带来一定的可能性,对吧?
澎湃新闻 :小双现在怎么样了?他现在的想法有变化吗?
许慧晶 :他已经回到基地了。我们也不想去谈一个小朋友的想法,因为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去保护一下,对于未来,我觉得这是他自己去决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给他们提供这样的帮助,或者说是有更多的人能够去关照他们,让他们健健康康地去成长。
澎湃新闻 :后面的拍片计划能透露一下吗?
许慧晶 :我们现在已经在做了,拍摄的是一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40多岁的男人,他和家人从城市来到郊外,方圆一公里都没有人的一个地儿生活。养鸡、养20多条流浪狗,一堆猫,狐狸、孔雀,鸭子、鹅……好多动物,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和一堆动物生活在一起,这个议题其实也是跟乡村体态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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