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迷”有福了,由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主办的“日本电影秋日赏”于近日亮相中国电影资料馆。本次影展带来经典与新作共十部作品,题材涵盖温情家庭、励志职人、社会罪案等日影所长。其中,《编舟记》与《羊之木》两部作品,则让喜欢松田龙平的影迷得以走近那个又丧又帅的他。
松田龙平
松田龙平是位很有意思的日本演员。早年颜值在线时,他在《御法度》《46亿年之恋》《娜娜》等片中以妖娆迷倒人。近年在银幕上下倒是来了个180度大转变,怎么怪怎么来,完全丢掉了偶像包袱,来看看成绩单:《莫西干回故乡》中他是在城市里没混出名堂、顶着一头莫西干发型回乡下的“废柴”摇滚中年;《我的叔叔》中他是戴着眼镜、萌蠢萌蠢的哲学讲师怪叔叔;《再见金钱!前往贫困钱》中他是零日元存款两袖清风下乡过日子的城市“废宅”;《多田便利屋》中是无根漂泊的尼特族行天(编者注:“尼特族”是指一些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不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青年族群);在获得日本学院奖影帝的《编舟记》中他是宅男辞典编辑马缔光也。这些角色所具有的共通点就是丧到极点,颓到极点,呆萌到极点,轻易就能引发观众的共鸣。
《多田便利屋》
他的表演似乎一点不费劲儿,光是一副丧、呆、萌、蠢的吊儿郎当模样就点中了观众的穴。人们评价他的演技“收放自如,张弛有度,没有低级的过火,也没有低俗的夸张”。这在他演得最好,也是根据三浦苑小说改编的两部电影《多田便利屋》和《编舟记》中体现得最好。
《多田便利屋》:他是这个寂静世界里的异数
读过《多田便利屋》的小说原著再看电影,会觉得龙平演尼特族行天简直是不二人选,他自己也说:“我觉得自己受所出演的角色影响非常大,尤其是行天这个角色……”行天是一个中年落魄潦倒男:一年四季穿着拖鞋,一头长长的乱发从来不剪,随便披拂下来,胡子拉碴,无业游民(龙平英年早逝的老爸松田优作曾经演过夏目漱石笔下的高等游民,龙平擅演低等游民,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一直赖在开便利屋的老朋友多田的家中不走。在一般人看来,这已是接近于乞丐的流浪汉了,简直是“丧”出天际线。
现实生活中的龙平也是这样吊儿郎当,不修边幅,常在社交平台随便发布各种没有形象的邋遢照片。结婚后开始驼背,得奖、上综艺节目、在家打游戏,都是习惯性驼背。但他的“丧”居然有着帅的味道,其弟松田翔太说:“只要有他的场合,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乱帅一把。”这个“乱”字,可圈可点。
《多田便利屋》中的行天也满是这种“丧帅”的味道,片中有一场戏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行天在冬夜里穿着拖鞋坐在长凳上,微微驼着背,抽着烟,他就只是一派颓废地坐着,没有流露任何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期待,氛围一下子就出来了,这里没有惨,没有绝望,只是若有所待若无所待的随性和坦然。
这是行天坚持的“散漫的自由”,正是这种散漫的自由,使人物不是活在一团黑暗和一片泥沼里,而是活在一个“深潜在寂静中的热情世界”。行天确是这个寂静世界的异数,他的境遇并不曾改变他天性里的天真和热情,那从头到尾充满魔性的干笑,为救人被流氓刺伤等举动,都在使他成为寂静“月夜里的光与影”。
《编舟记》:隐世之男与宅人理想
导演和摄影师蜷川实花曾为龙平拍过写真,她对龙平的点睛描述是“隐世之男”,导演塚本晋指出龙平的特质是“虽然年轻,但他带着某种阴影的姿态形成一种独特的存在感”,曾与龙平共演《御法度》的浅野忠信认为他身上有种“寡然的冷淡”,他甚至担心龙平是“离开演员的生活,就会被世界扫地出门,过着不伦不类生活的那种人”。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些对龙平本人的无比精准的形容,竟然可以一字不改地拿来形容《编舟记》中的主角马缔光也。电影找对了演员,也就找到了灵魂。
影片的开场,我们看到马缔被安排在完全不适合的图书销售岗位上,他木讷寡言,推销能力极低,不懂低头讨好客户,私下也懒于与人打交道,唯嗜书如命,睡觉处四壁皆是书。他最爱的是沉浸于书的世界,做一个十足的宅男。
不过当他从图书销售变为辞典编辑,他就如鱼得水发挥所长了。电影表现了他和编辑部的同事们二十多年如一日,在斗室里编《大渡海》这本日语辞典的故事。影片的动人之处,就在于用无数的细节刻画了马缔从事辞典编辑的执著、热情,体现出日本式的“职人精神”。影评人汤祯兆将辞典编辑马缔的故事看作是为御宅族(编者注:所谓御宅,广义上讲是指热衷于亚文化,并对该文化有极度深入的了解的人;狭义上是指沉溺、热衷或博精于动画、漫画及电子游戏的人)正名的《电车男》的变奏,其实不无道理。
马缔专注于编辑辞典,正是御宅族沉迷于二次元事物的变相呈现;而他追求美女厨师香具矢,也是电车男追求爱马仕小姐的童话再现。不同的是《电车男》刻意取悦的是隐藏的御宅族,由他们提供意见来玉成好事,而《编舟记》借马缔作为御宅族代言人,并且肯定他自身包含的魅力,从而把美女厨师香具矢俘虏,为御宅族打气及肯定的力度更强。而且,将御宅族的沉迷紧扣“职人文化”,御宅族文化从对物的沉迷的“形而下”,透过编辑辞典的行为,升华成为“形而上”的文化价值,并成功地与传统价值对接,构成了全社会共享的精神资源。
如果说《多田便利屋》中行天的座右铭是“人生况味在无为”的话,那么《编舟记》的御宅精神就体现为对有异于常人、有异于主流的生活和价值观的追求和洒脱的态度:我自追求、我自沉迷于我喜欢的东西并且为此努力就好,其余在所不计。这反而成就了他的魅力,吸引他周边的人投入进来。所以有人说马缔的我行我素的做派,反而使周围人不禁去配合他的步调,虽然是内向的人,在群体中却有强烈的存在感。
《编舟记》为御宅正名的另一点是指出“宅”并不必然意味着封闭、切断与世界的联系,“宅”也能够打通向常人世界的通道。马缔因为编辞典必须到处收集词汇,从而必须不断与外界的社会和人群接触,结果使整个人生焕然一新。对于查辞典的人来说,语言是大海,辞典是船。对于马缔来说,语言是海,辞典是船,将他渡向广大的人世间。他的成长和发展寄托了御宅族的终极理想:回归常人,融入社会。
《羊之木》:善与恶只有一线之隔
龙平不喜欢出演正常人,他认为演性格上不偏不倚的正常人没意思。不过在新作《羊之木》里,他却扮演了一个相对正常的男人角色,结果却非常有意思!
故事讲的是日本一偏远城市鱼深市政府为应付老龄化问题造成的劳动力紧缺,从监狱引进了六名假释杀人犯,而给他们安排的工作是私人洗衣店帮工、养老院护工、环卫工人、渔场帮工、理发店学徒和快递小哥。
这个故事可以理解为是当代日本社会的一则寓言。以当地市政府职员月末为代表的普通人和六名假释犯代表的异常人士,互为镜像,在小心翼翼和步步为营的接触与对抗中,双方的命运均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当地市政府需要劳动力,可给六名假释犯工作又放心不下;另一方面,六名假释犯来到本地也是各怀心事,有对此地毫无好感的,也有强烈想融入本地的,比如龙平饰演的快递小哥。
在龙平近年出演的影片中,快递小哥这个人物是他所演过的最接近普通人的角色。他告诉月末他是过失杀人。对于新环境新工作,他是六人中适应最快的,几乎没有另外五人的阴郁或不适,性格外向开朗,工作积极。看到月末的乐队排练,他对音乐发生了兴趣,很快加入乐队彩排,并很快和乐队女孩(月末的前女友)约会。
像很多人一样,月末正想复合的前女友被人夺去,感觉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妒恨之火使他打电话向前女友揭露了快递小哥的经历——他并不只是失手杀人,而是坐过监狱。尽管他很快又向快递小哥道歉,但他的告密举动却无形中又将快递小哥推回到了过去:和女孩分手,所杀之人的父亲上门寻仇,他的“恶”的机关重又启动,于是大开杀戒,一头扎入罪恶的深渊!
《羊之木》使人想起深田晃司的《欢待》和《临渊而立》,这两部影片都是讲家庭的平静生活因外来人的闯入而崩溃。《羊之木》则是讲一个海岛城市的命运因六个戴罪外人的到来而发生近乎崩溃的变化,而人的是非善恶观念往往在一瞬间就发生逆转。导演将六名外来者的身份设定为假释犯,可谓意味深长,对本地人而言,外来者先天背负着“恶”,而对于外来者(特别是快递小哥)而言,面对这种偏见,一切向善的努力,又大抵是徒劳的。这三部影片都深刻地反映了日本社会在少子化、高龄化的今天,对于外来移民或是文化所持有的戒慎恐惧的复杂心理。
早年在处女作《御法度》里,龙平就展现了他亦正亦邪的魅力,近年来,他再度展现了这种游刃于正反两方的魅力。《编舟记》中御宅族和正常人之间的转化,《羊之木》中善与恶之间的转化,正是绝妙的示范。就像他在生活中可以做到既丧又帅一样,他总能微妙地掌握住对立双方的特点并圆转自如,凭此他才可以在主流与小众、严肃与娱乐、正经与脱线、朴实与个性之间保持着绝妙的平衡。
文|连城
2018年11月23日 星期五《北京青年报》 B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