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李开复离开谷歌将是今天中国科技业最热闹的新闻。我个人有幸在更早时间得知了此事,有比较多的时间多角度采访、静下来思考过去四年来的种种。这篇文章全文刊载于下周出版的《环球企业家》杂志,因为一些原因,我只能先把它的上半部摘出,不过应该已经可以回答大家当下的问题。
进入八月,谷歌中国区的员工们似乎难得见到李开复一面。月初,他飞回了公司在硅谷的总部,向ceo及两名创始人做阶段性述职,到月底,他又要送大女儿赴美读书。外界偶尔洞悉其行迹,倒是通过twitter——自从六月底正式登录,他已迅速获得三十六万名关注者,在那上面,除了谷歌,他还谈谈美食和自己即将出版的新书。
但无论日常的属下还是网上的拥趸均无从知晓,两趟旅途中,李开复的身份已经悄然改变:8月5日,他正式请求辞去谷歌全球副总裁兼大中华区总裁的职务。
过去四年中,中国商界没有谁的离职传闻比李开复的更多,但没有人能够猜到李开复与谷歌的故事将这样划上句号。
二度赴美之前,李开复单独约见了本刊记者,小心翼翼的透露了自己的变化和计划。他一如既往的平静、乐观,但目光肯定。
李开复的选择
自从2005年李开复不无戏剧性的成为了谷歌在中国市场的负责人,外界似乎很容易得出假设,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李才会离开:或者因成绩欠佳而被撤换,或者随宣告失败的谷歌一同离开中国市场。
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即李开复主动选择离开。这当然是一个颇有难度的选项:充足的去职理由、称心如意的机会,以及恰到好处的时机,三者缺一不可。
人们通常忽略这种可能性,除了认为它太困难,还因为人们近乎本能的怀疑,职业经理人是否还有其它选择?具体到李开复身上,这个曾在微软和谷歌两家科技巨头任副总裁的人,似乎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平台。
但也非常符合人性的,正因为此,李开复不得不思考自己的下一步。比如,要是某一天离开谷歌,他甚至不能直接享受一段假期——这太容易被外界理解为他失业了。
李开复本人说,他开始试探新机会,始于2008年下半年。这得到了知情者的确认。曾任李开复助理、后离职创业lightinthebox.com的郭去疾回忆,他在更早时对李做出过一些建议,比如在2007年资本市场热络时接下一家美国风险投资公司的中国基金,或者在奥巴马参选之初去助选,或许可以由此转入政界。但李开复均未采纳。
的确,在2008年之前,李分身乏术。他先要解决谷歌在中国的生存问题。
这是个乱麻般纠结的挑战。中国的法律法规约定,只有获得本地icp牌照,受本地政策管理,谷歌才能在这里经营;美国总部的高层则认为,谷歌在全球都是一家特立独行的公司,不应屈就;李的一些中国同事以及谷歌全球的拥护者们急切期待这家“衔着金匙出生”的公司迅速在中国市场做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产品;而谷歌的对手则如临大敌,不惜代价提高竞争门槛⋯⋯被卷在漩涡中间的李开复手上的牌并不多,时间更紧。
用了大约两年半的时间,李才逐渐理顺了主要矛盾。他说服总部遵守中国法律,设立本地域名、取得icp牌照。他构建了一支由年轻工程师构成的团队,先集中改善搜索质量,继而补齐适合中国市场的产品线,比如地图、输入法,最终启动谷歌音乐这样全球未见的项目。他还以远交近攻的战略,团结了腾讯、新浪、天涯等中国互联网的主流力量,从流量和声势上稳住了谷歌在华的市场份额。
凡此种种,并非多么的灿烂耀眼、开风气之先,但它们行之有效。在此期间,李开复屡屡因为惊喜欠奉而为外界诟病,而一些他全力推进的事务也非总部总能甘之如饴,但他率领其团队在美国文化和中国现实之间打拼出来一个平衡点—不管表面看来怎样和气、收敛,李开复是有其尺度和勇气的。
到了2008年,业界已经默认现实,谷歌成为了外资互联网巨头中唯一在本土化之后依然举足轻重的选手。
两个数字足以说明这点。它的市场份额已经从最低点时仅有16%,到2008年升至25%以上(亦有统计称达到30%)。另一个此前罕为外界所知的数字是谷歌中国的收入:它在2008年达到2亿美元,在2009年更是可能接近4亿美元,后一个数字与2008年百度31亿元人民币的收入规模已经相去不远。
无论怎么看,李开复显然已经度过了自己最艰难的时光。早在2007年,一名熟悉谷歌总部的人士即对本刊表示:“施密特从来没想过换掉李开复,他更担心开复离开。”而在今年四月,李收到了总部派发的未来四年的期权,据说与他加盟谷歌时的数目相当。换句话说,未来四年李开复完全可以获得千万美元收益。
但到2008年下半年,李开复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可能性了。
正是好时
李开复或许为谷歌中国打破了跨国网络巨头们在华共同的惨淡命运,但他还有另一个命运有待突破:他是不是要像其它在华职业经理人一样,最终只能在一个小圈子里兜兜转转?
自1990年代末期名噪一时的李汉生,到后来的杜家滨、孙振耀、陈永正,中国已经拥有了一批成熟而为外界所尊重的职业经理人。但他们迟早都会面临一道选择题:或者停留在一个高位之上不作二想,逐渐将一个有挑战的工作做成熟练工,或者大胆跳出原有格局,换个平台证明自己除了有一流的执行力,还有好的战略思考——这后面一个选择有多刺激,也就有多危险,毕竟一旦失手,功过便俱成往事。
这个道理李开复不会不懂,但他也看到了前一个选择最可能的结果:留在谷歌,接下来的四年里,他的腾挪空间将变小。
理论上,谷歌和百度25:65的市场份额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势,但现实中,谷歌想再次大幅提升自己的市场份额已经变得困难。
最根本的原因是,搜索技术本身已经成熟到一定地步,它的后续改进已经不易为普通用户强烈感知。可颠覆式创新又没有出现。就像在美国,微软的bing或之前的雅虎都难以撼动谷歌一样,在中国,让谷歌靠搜索质量的改进而将百度甩在身后已经不太现实。
另一方面,李开复该做的事情都已做过。过去几年里,谷歌主要用两种方式拉升市场份额:一方面补齐产品线,另一方面以商务合作方式揽取尽可能多的伙伴。在常规产品线的布局方面,谷歌音乐算得上拼图的最后一角,而在商务合作层面,人们几乎可以说,百度和谷歌已经瓜分了今天的主流渠道。
当然,以谷歌之雄厚财力,它可以与百度一路“耗”下去。只是行业内尽人皆知,李开复的最大对手李彦宏,是个追求稳妥的人。今天的百度只要保持与市场同步的进步,加速精进自己的广告系统,其业绩就仍可以在很长时间里保持不错的提升。人们一时间还看不到百度会犯下致命错误的必然性。
于是,未来几乎可以预见:谷歌和百度在中国的规模将在很长时间里宛如两条平行线,各有增长,但市场份额难以改变。
对于到2009年底即将48岁的李开复,这是一个不算坏但较为无聊的前景。他固然可以相对从容的再做上四年,可除了稳定局面、伺机突破,这份工作也就变的更像为钱而打工。如果无从破局,四年之后呢?
换个角度看,李也已经到了可以离去的时机:只要其继任者稳健经营,谷歌中国将很难重现三年前兵败如山倒的危急局面。
李开复第一次获得离开的机会,是在2008年9月。当时他已经与一家美国知名vc谈好,由对方提供资金,以自己的名义在中国成立一家风险投资公司,专注从事早期投资。
这是个不算坏的选择。它既超越了李开复以往在跨国科技公司就职的轨迹,又可发挥其熟悉科技方向的长处。而且,以李开复悉心经营的优雅名声,会有很多在意投资者信誉的创业者主动投诚。
不巧的是,他和合作方在一个周五敲定合作意向后,对方表示,接下来只需公司的投资委员会讨论通过,一切就可以开始。可随后那个周末就是华尔街的灾变时刻:雷曼兄弟倒闭,aig宣布破产,美林出售给美国银行一切君子协定就此作废。
不久后便是2008年底的百度竞价排名丑闻(详情请见《环球企业家》2008年12月下《百度的危与机》)。顺理成章的,谷歌中国的团队普遍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拉升市场份额的机会。但在有限的提升之后,李开复们没有看到更多的用户掉头而来,而在春节之后,因为李彦宏频繁出现于春节联欢晚会的电视转播中,百度挽回了此前略显颓靡的品牌声势。
这再度证实了李开复对谷歌中国未来的预期。不久后,他把自己的辞职时间改定在今年六月。
这显然是个精心策划过的时间点:重量级产品谷歌音乐得以从容发布,而在总部提出续约意向后,李开复也不会因去职而被外界误读为被解约。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因为6 月18 日媒体对于谷歌涉黄事件的报道,以及随后谷歌一系列功能被强令关闭,谷歌中国再度陷入了沼泽地带。李开复只好暂时搁置去职计划,埋首于相关工作,直到7月底,谷歌中国的全部功能恢复。
8 月5 日,李乘坐美联航 ua888 航班直飞旧金山,这次他终于不用再等待了。述职已毕,他去到自己直属老板、谷歌工程研发高级副总裁艾伦·尤斯塔斯的办公室,提出离职意向。随后尤斯塔斯和公司ceo 埃里克·施密特的强烈挽留并没有改变什么。
他又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