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庆云

30日，金庸先生与世长辞。纪念的文章不少。金庸先生很大的功绩，是把流行小说（武侠小说），写的让人瞧得起了。这是中国小说数百年来，一个很大的改观。写小说的，让人瞧不起？还有这事儿？是的。

民国大儒叶鋆生有本小册子，叫《中国人文小史》，里边清楚地记载着写小说的为何被瞧不起。在该书的第七章开篇，叶鋆生先生便写到：

这种纯托假空的事实，而发挥其自由自在的奔放思想，自为儒教所不满，认为非常不良的事情。供善良的青年男女，以恶劣的智慧，使纯善的风俗，受其不好的影响，皆以这小说为厉阶，非加以排斥禁止不可。

这其实便是自小说有雏形以来，中国正统儒家对小说的基本看法。关于小说这种文学形式的诞生，钱穆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文学史》（其学生根据课堂笔记整理而来）里边也讲过，一个是佛教东来，要以故事的方式传播，所以开始慢慢衍生佛教小说。另一点，则是儒生考试之前“温卷”用的。

什么是温卷呢？唐代开科举，读书人去考试，得提前和主考官混个脸熟。当时，很多人都是送自己的诗文给主考官看。但开始有一批参加科举的人员，不再送诗文，而是送特别容易读且引人入胜的小说故事，让主考官记住自己。这也开了中国文人写小说的先河。

自唐代开始，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一直是下等阶层的玩物。直到明清之前，文人开始大规模写小说之前，都是勾栏之中说唱用的。而明清之际，文人写小说，也是署个笔名的。正统儒家对小说的看法，正如《中国人文小史》里边所记载的那样。

对小说的看法改观，是从林纾翻译西方文学著作开始，有所松动的。到了新文化运动之后，提倡白话文，小说成为一种较为新颖的文学创作题材，迅速承担了讲述“新时代”的使命。而鲁迅等作家，更是写了不少“新时代”的小说，且透着中国传统学者对“家国天下”的大情感。

但是，民国之际，除了正统的鲁迅等大作家的优秀文学小说之外，更是有一批纯粹为了满足读者猎奇、消遣的武侠小说和鸳鸯蝴蝶小说。这批小说，虽然卖的特别火（比现在的郭敬明还要火，这批书的销量，是鲁迅等人的数十倍还要多），但被看不起，因为它们不承载有价值的时代意志。

鸳鸯蝴蝶这路数的小说，一直也没出谁承担重任。等到了后来，有个琼瑶大姐，依旧是因为无法承载有价值的社会意志而被群嘲。但武侠这派，到了金庸，就为之一变了。金庸的好处是，把儒家正统和武侠离奇，巧妙地结合起来了。

金庸小说，不少篇章，在章法上，是抄袭也好，致敬也罢，都是可以在日本文学当中找到影子的。一个有趣的事情，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也有日本的影子。民国北大外文系的教授陈源如是说，“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

金庸小说，在章法上，也对他国小说有过很多借鉴。这是那个时代很必然的事情。不过，金庸武侠有两个最大的亮点。第一个，是人物塑造，精致的儒家典范化。第二个，故事打底，正统儒家精髓化。举个简单的例子。

比如说金庸的《鸳鸯刀》。里边塑造的人物，无论正反派，都要求按着规矩做事情，而这个规矩，便是中国正统的儒家做人准则。只要你破坏这个准则，便人人得以诛之。这就是人物塑造，精致的儒家典范化。而一群人找鸳鸯刀，为了宝藏，最终宝藏找到了，里边是什么呢？

金庸写到，鸳刀上写着“仁者”，鸯刀上写着“无敌”。这就是故事的打底，一群武侠人士们折腾半天，就是为了儒家的这四个字，“仁者无敌”。关于“仁”是什么，有疑惑的年轻读者亲人，可以自行找孔圣人的书读。

正因如此，武侠小说开始有了自己在正统文学中的地位。也是金庸通过一己之力，让武侠小说也带上了“家国天下”的中国传统儒家大情怀。借此，武侠小说的读者们，都想做大侠，都经邦济世，都天下为己任。这成为一个时代气质。

金庸武侠小说及其电视剧，70年代，在香港蔚然成风。而此后，北上大陆，恰好满足了观众与读者对经邦济世的情感需求。侠之大者，家国天下。这是一个时代的基本气质。而稍后，武侠式微，周星驰喜剧崛起。

这是90年代的事情了。周星驰的巅峰，也是90年代。他在这一时期的电影，总是传达一下相同的主题，我想做大侠，想经邦济世，想家国天下为人民服务，但是，这个世道一直把我往二缺里边折腾，我生在做大侠而不得的时代，但我依旧要努力做大侠。

周星驰这个时代的电影，不仅有底层小人物的真实境遇，更有境遇虽然艰苦但不改其志的大侠境界。比如，《喜剧之王》。不过，周星驰这一时代的电影，也是大侠气质的最后回光返照。此后，再无大侠追求。

进入新千年之后不久，中国的流行文化开始步入郭德纲的时代。郭德纲真正拿得出手的作品，也都是早年的“我要”系列。表达的主旨，则是小人物想要温饱的生存而不得，只能自嘲和嘲讽别人。郭德纲的这批相声段子，与民国落地艺人站街要饭说段子的内容，实际是一致的。他的火红，正好迎合了这个时代。

大家都开始认识到自己不是大侠，你只要安分守己的活着即可，便好了。这个时候，也就衍生出了自嘲，和对别人的嘲讽。甚至于，很多嘲讽非常低端，为儒家正统所不齿。儒家正统，是讲精气神的，讲立得住的，穷，我也不改面色的。郭德纲的相声当中，则是奴颜婢膝了。这也是流俗文化彻底小人物化的到来。

70年代到如今，有半个世纪的样子了，我们的流俗文化一直在去大侠化。从人人想做大侠，到人人歌颂大侠，希望别人做大侠，自己安稳吃瓜。理想、信仰、追求，抵不过，吃饭、穿衣和住房。琐碎的时代，我们可能更需要一点家国天下的精气神，不然，只能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