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詹庆生
编辑 |姬政鹏
上映不过数日,影片《李茶的姑妈》几乎已被公认遭遇了“失败”,这个“失败”是相对于开心麻花系列电影的参照系而言的:5.1分的豆瓣评分跌至了该系列的最低点,也是首次未达及格线。
超过5亿的票房成绩看似不低,但与开心麻花其它电影动辄超过10亿甚至20亿票房相比,与上映前市场与观众对它的极高期望值相比,已经形成了触目惊心的落差。
本片远不如预期,也正是今年国庆档票房(19.04亿)较去年同期(26.29亿)大幅下滑近三成的主因,这缺失的七亿多,在市场预期中原本是应由这部开心麻花电影来完成的,要知道去年《羞羞的铁拳》在国庆档内便斩获了13.24亿票房。
本片的失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打破了开心麻花电影的“不败神话”。从2015年《夏洛特烦恼》黑马崛起开始,到今年暑期档并非由其领投领创却仍被大众广泛视为开心麻花作品的《西虹市首富》,开心麻花电影或相关电影全部取得了成功(《驴得水》虽然票房仅1.72亿,却赢得了广泛认可,豆瓣8.3分亦为该系列电影最高分)。
大量经受检验的优质舞台剧IP是“麻花”最宝贵的资产,也被内业视为其成功的秘诀。在传统影业公司逐渐疲软,行业格局面临重新洗牌之际,开心麻花影业已开始被许多人视为具备重塑格局能力的新兴力量之一,而本片的失意或为之敲响了警钟。
虽然影片仍在上映中,但现在似乎已经到了复盘其“失败”原因的时候。《李茶的姑妈》与《夏洛特烦恼》《羞羞的铁拳》一样,都改编于自家的舞台剧,该剧于2015年首演,据说已上演千场,按说是经受了市场考验的,这也是其被选中电影改编的原因,然而却又为何遭遇失利?
目前来看,本片的失意,看似源于最初项目选择的错误,在更深层上却暴露了开心麻花发展路径上的某种方向性偏差。
《李茶的姑妈》或许是一出受欢迎的舞台剧,但其实并不适合电影改编。就类型而言,本片大致属于荒诞喜剧或疯狂喜剧范畴。
所谓荒诞喜剧,是指较之生活喜剧,其假定性更强,虚构成分更高,故事设定超越常规的生活理性和现实逻辑。
本片的故事设定就是高度荒诞的:穷小子李茶要追大渣集团老板王安迪的二女儿,集团副总梁杰瑞是王安迪的女婿。大渣集团面临严重财务危机,杰瑞父亲梁友德的公司亦快破产。大家都寄望于李茶即将到来的富豪姑妈来解除困局。姑妈故意未出现,情急之下杰瑞等人安排跟班黄沧海假扮姑妈,引出了一场荒唐闹剧。
故事荒诞本身并无问题,只要建构起足够的合理性,便能为观众接受,比如《夏洛特烦恼》之穿越时空,《羞羞的铁拳》之互换身体,《西虹市首富》之天降横财,但《李茶的姑妈》最大的问题恰恰在于,其故事设定从一开始就没有合理建构起来。
舞台剧中的男扮女装,出于舞台艺术更高的假定性,以及话剧特殊的“观—演”距离,被观众接受的可能性更高。
但电影是一种逼真还原现实的艺术,影史上那些著名的换装变性喜剧,如达斯汀·霍夫曼的《杜丝先生》、罗宾·威廉斯的《窈窕奶爸》或马丁·劳伦斯《绝地奶霸》,无不在外形特效化妆上下功夫,至少要让观众相信他们真能瞒天过海,这荒诞滑稽的一切真有可能发生。
而本片似乎对于舞台剧风格过于自信,将黄才伦惨不忍睹的姑妈造型直接搬上了电影银幕,而片中人物竟然还对此视而不见全无辨识,这显然完全超越了观众接受的心理和生理限度,整个观影过程便在各种心理和生理不适中度过,令人尴尬至极。偏偏整部影片的剧情完全建立在这个设定基础之上,这也意味着影片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崩塌的。
影片的人物动机和故事逻辑也是缺失或混乱的。根据基本的喜剧类型法则,人物行动需要有欲望目标为其赋予行为动机,比如《泰囧》中徐朗的欲望目标是找到老周拿到授权书,哪怕《西虹市首富》中的王多鱼也有目标要把十亿花完以拿到更多的遗产。
然而本片却并非如此。片中有句台词——“你说假扮莫妮卡夫人的重点是什么?”——“是假扮。”一语成谶,本片的确将重心全盘放在了假扮上,却忽略了基本的类型规则。
看起来黄沧海为了升职是最有动机的,但影片并未建构起对于他的情感认同,他从一出场就是个被负面呈现的小人物,观众并没有足够的同情来认同他的行为。
滑稽的是,影片进行到一半,黄沧海升职的动机消失了,他的动力似乎变成了恋爱,甚至突然转型成为了义正辞严抨击畸形金钱观的道德卫士。李茶也是有动机的,他要追女朋友,但片中借姑妈追女友的动机在开始不久便完成了,此后也只是作为配料存在。假扮对于杰瑞来说,更完全不具备实际意义,因为这个假姑妈根本不可能解决他父亲的破产问题并真正阻止其自杀。
一直动力十足的是两个父亲,而他们的荒唐行径对于观众而言却是连续的生理和心理折磨甚至灾难。最有意思的是姑妈,她除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与黄沧海谈了场疑似的恋爱,竟没有发挥任何功能性的作用。
故事设定虚空,人物动机混乱甚至无动机,直接导致了其故事的高度碎片化,一切都在杂乱无章中混乱展开,它们似乎都没有任何叙事意义上的功能性,也不需要任何的逻辑。片尾的假嫁二夫、逃跑与追逐,则将这场荒诞不经的闹剧推到了顶点,令观众哑然无语,如坐针毡。
即使整体故事不成立,动机与逻辑不成立,倘若故事进程精彩有趣、有些亮点也还能有所弥补。事实上,经典喜剧中也有大量“有句无篇”的案例,比如著名的《东成西就》,故事荒诞不经却留下了无数的经典桥段,周星驰喜剧也并非部部都像《功夫》或《九品芝麻官》那样“篇句俱佳”,但即便那些整体水平不高的,往往也能留下一些经典的搞笑片断。
然而《李茶的姑妈》却不幸沦为了“篇句俱佳”的反面。片中使用的多是极其简单粗陋的喜剧技巧,它们要么诉诸于身体恶趣味,比如椰子壳的假胸、因误会导致的男男性错乱、催情酒带来的性冲动等,要么只能玩一些初级的语言游戏。
不难发现片中出现了大量以“重复”为特征的喜剧技巧:吃不吃豆腐在几人之间无意义地来回重复了多次,如何求婚的场面在想象中非功能性地重复了三次,为了升副科长还是科长这个小噱头,黄沧海与王安迪就冗长地来回折腾了好几遍。
重复本身也是基本的喜剧技巧,比如“我的话都不好使了”的几次重复倒也还算过得去,但大量重复的出现却是耐人寻味的,背后的原因或许只因影片内容过于单薄,人物动机过于混乱,行动线过于软弱无力,导致若非进行这样细枝末节的技巧性重复,将难以撑够近两小时的片长。
对于喜爱开心麻花作品、常赞叹于其丰富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观众而言,看到这样的场景恐怕都会感到悲哀。
本片引起争议的还有其价值观的表达,不少批评声认为影片传达了一种畸形扭曲的金钱观,对金钱不择手段的追求展现了人性丑陋的一面。
而吊诡的是,看起来影片想要做的,或许恰恰是通过夸张的丑化和漫画化方式,来展现和否定这样的金钱观,片中前后呼应的20美元钞票,对诸人丑态百出的展示,乃至追逐中插入的动物意象,这种表达意图应该还是比较明显的,那么它为何会在整体上走向其试图表达的价值观的反面,或者说让人产生与自身预期不同的解读?
其实关键在于,片中或许极尽夸张地展现了这些对于金钱的疯狂追逐,但对于它的反讽和解构却并没有给予有力的支撑,倒显得最后的批判否定显得虚伪。
开心麻花电影总跟钱纠缠在一起,正如片中毛不易歌中唱的“,变有钱,我变有钱,然后故作谦虚的说金钱不是一切。”
影片似乎只是通过鸡贼的“结尾升华”方式,为自己的荒唐和对于金钱的迷恋与狂想赋予某种道德合法性,因为我们分明在结尾和彩蛋中看到,那个曾经痛斥金钱践踏尊严的黄沧海,最后仍然乐颠颠地成为了富婆姑妈的新跟班(甚至还有望晋级为男友),并喜不自禁地坐进了据说是杰瑞留给他豪车,与美女富婆一道绝尘而去。
打败财富的是更大的财富,批判只是迷恋的幌子和遮羞布,金钱最终仍然是成功的证明,这与它尝试贴上的道德装饰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或者说它反讽性地完成了对于自身的解构。
其实开心麻花对于艺术标准并非没有判断力。其官网显示自2003年成立至今已积累了多达25部舞台剧,而至今他们也只从中选择了3部进行电影改编,应该说是相当谨慎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2016年的第二部电影作品甚至舍弃了自家的舞台剧库存,反而选择改编了一部其它剧团的作品《驴得水》,这部讽喻性影片力度之深,内涵之丰富,表演之精彩,已使其成为了一部经典作品。
然而这部达到极高艺术水准的作品仅获得了1.72亿票房,对于刚在2015年《夏洛特烦恼》中尝到票房甜头,并于同年底成功登陆新三板的开心麻花来说,仅仅获得艺术上的声誉是远远不够的,它还需要更高的票房、营收和净利润,来完成向创业板目标的冲刺。
其后《羞羞的铁拳》巨大的商业成功说明,在艺术标准与利润指标的二项式上,开心麻花显然选择了后者,而商业成功无疑也逐渐固化了开心麻花的路径依赖。
《李茶的姑妈》或许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中脱颖而出,获得了极其宝贵的电影改编机会,这部诉诸身体与性,热闹而哄杂的舞台剧,看起来最能迎合市场的需要,也最符合开心麻花业已形成的商业思维惯性。
然而,“越来越行”的“这届观众”,以及越来越成熟的市场,用一瓢清醒的冷水给了开心麻花一次及时的提醒:在一路朝着资本市场狂奔的同时,永远别忘了自己“认真做喜剧”的初衷。
(作者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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