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小偷家族》是是枝裕和迄今最好的一部作品呢?倒不是因为金棕榈的肯定。那是结果,不是原因。
是因为这一次,是枝裕和在对“弱者”长期以来的关注和同情中,内生出来一种对于“弱者心态”的批判。 而这种批判的缺位,正是之前看《如父如子》、《比海更深》以及《第三度嫌疑人》的时候,会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甚至越来越觉得不舒服的原因。
几年前看《如父如子》,当然是好的。是枝裕和有一种本事,他能够把看似寻常甚至狗血的故事,拍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美感。电影里有一段戏,关系疏离的父亲和儿子一起走了一段路,台词寥寥,镜头也离得远,但是放在整个关于“失而复得”的故事背景之下,却尤其贴切,叫人怦然心动。
在自己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里面,是枝裕和也从审美上解读过自己这种创作风格。他将之成为一种非常具有日本特色的、类似“和歌”一样的情调——
“和歌中基本不会言及悲伤、寂寞的感受。不言明,但让读者感受到,这就是短诗的基础……我想电影也应该尽量不直接言及悲伤和寂寞,而把那份悲伤和寂寞表现出来……类似文章里的字里行间。”
在《小偷家族》,接近片尾的地方,也有和《如父如子》类似的这么一段戏。“父亲”和“儿子”一夜团聚之后,一起往车站走去。这时候,两人各有心事——“爸爸”知道孩子骗过他,“儿子”也知道“爸爸”骗过他,但是两人都没说话。最后,导演用两个动作,而不是台词来结束这场戏:“父”的追逐,和“子”的回头。
这是是枝裕和高明的地方,你看他温暖,可他不滥情,而且拍得出这种具有象征意味的画面来。
不过,还是拿《如父如子》来说吧,几乎就是从这一部作品开始,作为一个是枝裕和的影迷,我开始隐约感受到他的局限和创作瓶颈。
众所周知,是枝裕和是电视台纪录片导演出身,又崇拜侯孝贤,他的电影不但有纪录片式的纪实影像风格,也一向关注社会现实,甚至早年的一些作品,(投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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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注于文创领域的众筹平台)比如《无人知晓》,干脆就直接改编自真实的社会新闻。他也经常强调说,自己的电影想要关注那些在社会发展中“跟不上的人”、“被忘记的人”。
的确,这是是枝裕和作为一个导演的社会良心和人文关怀。他从1995年开始执导第一部故事长片,在长达23年的所有作品里面,他拍的全是小人物的生活。有留守的母亲,有不被爱的弃儿,有失业的中年男人。有没有英雄,没有拯救世界,也没有HAPPY ENDING。
他自己说,我迷恋“丧”,而不是“死”。
甚至可以说,是枝裕和是在用自己的电影为经济危机之后日本社会“失去的二十年”作心灵传记。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或许并不是政治和经济领域的专家,但是他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社会情绪,然后把它灌注在人物的命运中,用作品表达出来。
在《如父如子》里,他又一次抓住了这种社会情绪。在日本的媒体文章里,这被称为“怪兽中产”:在一个正在经历萧条的社会里,白领精英作为“强者”,一味追逐权力和成功,忽视家庭和亲密关系,最终得到的是恐惧、空洞和疏离,这实际上是一种缺乏质感的空泛生活。
作为“怪兽中产”的镜像人物,是枝裕和塑造了截然相反的另外一位父亲。他是一位郊区的杂货店老板,没什么追求,也不参与社会竞争,更不可能功成名就,但是,他会陪孩子在野地里放风筝,还会给孩子修好坏掉的变形金刚。
“怪兽中产”爸爸当然很鄙夷这种生活方式。在主流认知里,这无疑是缺少进取心和男子气概的表现。他说,我的公司里有更重要的角色等着我去扮演。杂货店老板很惊讶,回答说,可是,难道还有比父亲更重要的角色吗?
用这两个父亲的角色,是枝裕和捕捉到了日本经济萧条中的社会情绪:一种危机感,一种会深刻影响人的幸福和下一代生活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在电影里正在撕裂一个家庭,在生活里,则可能会撕裂一个社会。
但是,这部电影看完,在细腻精致之余,还是会觉得不对劲。是枝裕和敏感捕捉到了这种社会情绪,但他并不知道要拿它怎么办。杂货店爸爸这个人物的塑造,固然对社会的进步强制有反思和反讽,但他收入微薄,也无法为儿子提供关于未来的生活梦想,这样抚养全职太太和三个儿子的五口之家,除了温情时刻,恐怕还会有更多的窘迫和不堪吧?比如说,会不会因为手头紧而放弃个把孩子?会不会因为失业爆发家庭战争?家长类似自我退守的选择,要如何面对孩子社会化成长中的质疑?
换句话说,都做怪兽爸爸当然不行,但都去做杂货店爸爸,没准会更糟吧?
是枝裕和没有更加深刻地进入“弱者”的生活,而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盆景似的生活对立面来呈现。他表达了社会情绪中的质疑和不满,但并未找到合理的切入点,把皮肤撕得更开,看到更多。而他没能够彻底撕开的,也许就是20年来日本文化里变得越来越主流的某种退缩性——无论是漫画、电视剧还是小说,年轻人好像都有一句口头禅叫“没关系”,做废柴,没关系啊,最后可能还是会有人来爱我的,不好好工作,没关系啊,我可以回老家小镇过简朴生活啊,没人跟我说话,没关系啊,我还可以租个房子,玩杀掉9个陌生人然后藏尸冰箱的游戏呢……
对于这种看似不争、平和、温情的日本式态度,它的破坏性、缺乏生命活力以及某种残忍,是枝裕和没有触碰,他回避了。
因为缺少这种批判,而只是选择性地呈现“弱者”人生的温情一面,回避其必然具有的主观的残忍,这让是枝裕和的电影在纪录片式的真实塑造背后,显得有一种内在的失真。这种失真,不但让电影细节真实的质感减弱了,也大大降低了作品的思辨性。
在后来的《比海更深》里,这个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好像还更突出了。回家啃老的失业作家,不但被老母亲用退休金接纳,还再次唱起了童年的歌谣。可惜,成年人重回子宫的愿望,注定只能是一个乌托邦。
一次又一次地,是枝裕和似乎出于对“强者”社会冷酷不公的厌恶,而将情感和理智的天平压倒性地倾向了“弱者”,从而希求在电影里构建一个属于”弱者“的乌托邦。 但实际上,这个乌托邦既有强弱二元对立的局限,是不可能的,又有对”弱者“自身生命力的窄化、退缩,是不应该的。既不可能,又不应该,那么这样的表达最终成为了对并不令人满意的现实人生的逃避。
当然,即便如此,是枝裕和仍然是日本最好的导演之一。他还是能够拍出《奇迹》、《步履不停》、《海街日记》这样优美隽永的家庭题材作品。只要在家庭戏里,是枝裕和游刃有余,无往不利。但是,他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艺术野心,他仍然具备社会解剖刀一样的斗志。说到底,家庭问题始终是整个社会系统的一部分,要把这个部分讲到精绝,就不能放弃对社会整体性认知的追求,不能安于画地为牢。
在创作上,是枝裕和自己绝不是“杂货店爸爸”。他身体里面有很多左冲右突想要喷薄而出的东西,但始终不得其门。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直到2018年,《小偷家族》横空出世。
在《小偷家族》里,是枝裕和调用了自己既往几乎所有的作品的桥段和灵感,将之共冶一炉,完成了在上一部《第三度嫌疑人》里并未做到的质的突破——从家庭题材到社会题材的突破,从家庭心理剧到社会心理剧的突破。可以说,经过《小偷家族》,是枝裕和不但炉火纯青,而且距离大师又近了一步。
在《小偷家族》里,是枝裕和的导演技法一如既往。他仍然是那个卓越的细节导演,对演员的调教是超一流的,对话写得空灵饱满,镜头语言细腻流畅,情绪拿捏精准老练……但是,这一次,他终于弥补、修正了以往对于社会现实的认知局限。
实际上,就像“强者”有强者的面具一样,“弱者”也有弱者的面具。 这一次,他的“弱者”们,不再继续生活在“弱者”的面具下自我欺骗,他们采取了行动,撕下了面具,打破了温情的玻璃墙,重获真实生活的力量。
“儿子”故意偷水果被抓。他和“父亲”一样,也是被遗弃的人,但他作为故事里的下一代,不愿意再继续被安排好的自欺欺人的生活,他作出了行动,哪怕这个行动有破坏性。他是弱者,但他是勇敢的。
“妈妈”片尾有一句台词:“只有我们是不够的。”这句话也非常重要,是“弱者”的认知回调,是导演的自我完成、自我突破,也是对日本社会当下封闭性的”退行性反应“的反思宣言。
在这个故事最后,强者和弱者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那面隔阂的玻璃墙被打破了。以前,站在这面玻璃墙前,无论强弱,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他自己。(投黑马 Tou.vc 专注于文创领域的众筹平台)可是现在,它破掉了,人可以走出自我幻想中的封闭处境,看到他人和世界。
这拍出了生命之光。
很多年前,是枝裕和说,他拍电影,想要拍出“有点肮脏的世界变得美好的瞬间”。他做到了。
我们看过太多功成名就的中年人日益蹉跎下去的例子了,所以是枝裕和这一跃,尤其让人激赏。
(文章来源于:中国企业家杂志摘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