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一部《风柜来的人》给了贾樟柯很大启发,“搞不懂为什么明明一部台湾电影,却好像在拍山西老家我那些朋友的故事”。他觉得电影很亲切,同时也万分迷惑。那时的贾樟柯还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学生。
两年后,贾樟柯毕业作品《小武》片尾,“手艺人”梁小武被铐在汾阳街头的电线杆上,他猫着身子蹲下来,街上的行人冷漠地看着他,他也冷漠、麻木地看着街上的行人。时代变幻交替的洪流之中,那些迷惘茫然的边缘人,贾樟柯用一个身影,便已概括所有。他曾表示,“我拍汾阳,不是因为它特别,而是因为它是当代中国的缩影。”
及至20年后的《江湖儿女》,贾樟柯还是不满足一时一地的叙述,就算拍江湖,其意图也是一整个中国人的江湖和背后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便有儿女,亦有情义。
▲贾樟柯 著名导演
江湖人
巧巧和斌哥俩人物一样重要
2010年拍完《海上传奇》,《在清朝》就开始着手准备,及至《山河故人》之后,贾樟柯自己也觉得下一部肯定是它了。但对于一个习惯用人的遭遇来反应历史波涛汹涌的导演来说,现实的故事,似乎总有更迫切的表达需要。
三年前,他在整理自己过去十几年拍摄的关于家乡的纪录片素材时,突然有了想要讲述的新故事。于是《江湖儿女》的男女主角,延续了《任逍遥》中的斌斌和巧巧。故事从2001年《任逍遥》的山西大同,到2006年《三峡好人》的奉节,最后又回到故乡。
贾樟柯自述,《江湖儿女》巧巧这一核心人物,可以说是之前两部电影女主角的混合体,她的故事线,时间轴,人物服装、化妆、道具,都有着某种一脉相承又穿越的气质。
但这不就是“巧巧成长记”吗?斌哥难道只是作为辅助角色存在的吗?
贾樟柯略一沉思后回应,从电影来说,巧巧和斌哥两个人都是一样重要的。电影里回顾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巧巧和斌哥在电影中人的状态,自我认定,随着时间推移都在逆向的改变里。
“不是江湖中”的巧巧最后说,“我是江湖里的人”,因为她是靠着过去的人际关系和江湖方法在生存,她还继续坚守江湖原则。而时移事易,追求金钱与权力的斌哥却说,他已经不是江湖里的人。
一出一入之间,物是人非。
贾樟柯又说,“其实斌哥还是江湖里的人”。他回忆,片中有一场戏,斌哥知道巧巧此时对他已是有义无情,他还是极力而艰难地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作为编剧的贾樟柯回忆,当时写这场戏还挺动容的。
饰演斌哥的廖凡在戏中从二十五六岁演到四十多岁,他在不同阶段表现出来的创造力,也把斌哥复杂纷乱的一生演绎得精准而稳当。对于饰演巧巧的赵涛,贾樟柯更称其突破是一次“系统全面的升级,让人耳目一新”。
除了表演,赵涛在人物塑造,甚至剧本调整上也有贡献。为了这个“江湖儿女”,她前期收集了很多资料、案例,甚至包括庭审记录。有一天赵涛对贾樟柯说,巧巧身上似乎有佘爱珍的影子,就是那位涉及黑帮、枪战、入狱、逃亡,一生波澜壮阔的民国女大佬。
但赵涛也没有完全囿于历史人物,“差不多了,不要走弯路,所谓江湖女人了解到就可以,最重要巧巧行事做事是个女人的逻辑,这就够了。”赵涛还建议贾樟柯,应该从江湖,拍到儿女,江湖是对儿女的一个界定,最终还是拍人的故事——两人创作理念不谋而合。
此外,赵涛还联合化妆师+灯光师+摄影指导,组成了一个“江湖儿女皮肤管理小组”,最后对巧巧几个年龄段的妆化都有了很好的年代呈现。而在人物声音处理上,赵涛找了三个位置,从年轻时比较清脆、尖的音律过渡,越到后面越往下压的变化轨迹。
贾樟柯对赵涛从来不吝赞美,但那种神情,是发自心底的欣赏。
江湖事
时间让每一个人都有故事
在《江湖从头说》的导演自述里,故乡街头曾经意气风发的江湖大哥十几年后沦为平庸发福的中年男人,给了贾樟柯江湖故事的灵感,“不单写街头的热血,也要写时间对我们的雕塑。”他直言,是时间,让我们成为有故事的人。男孩长大,“英雄”变老。他把对江湖的感应和体验,投射到了《江湖儿女》里。
谈及这个颇具武侠风片名的由来,贾樟柯说是源于《小城之春》导演费穆的未竟之作。
在一次拜访《小城之春》女主角韦伟女士的过程中,贾樟柯得知了这个名字,一听就非常喜欢。在他看来,江湖意味着复杂的、激荡的、变化剧烈的时代和危机四伏的社会,儿女是有情有义的人。
但在这种满满武侠风的古义里,偏爱反差戏剧的贾樟柯曾给影片取了一个很俗气的英文名——“Money & love(金钱与爱情)”,“我非常喜欢这种俗的感觉”。
他进一步解释说,当代生活中,无论杂志、新媒体、夜半的情感节目,基本上谈论的都是Money and love,求财、求感情,国人生活的中心焦点都在金钱与爱情上,也是这个时代人们谈论最多又最缺失的东西,所以就干脆“别那么浪漫,直接一点”,其实这也更符合当下的时代情绪。
对于另一个英文名“ 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洁白的)”,则是剧本创作中的感性灵光。
贾樟柯回忆称,剧本写到斌哥和巧巧在大同的火山群散步,巧巧说:“经过高温燃烧的灰烬应该是最洁白的”,他突然意识到,生活中、爱情里都有诸多困境、困难,每个人经受高温燃烧的历练,众多留不下名字的人都消散遗失了,但生命过程本身是珍贵的,这种经过历练的灰烬才是最洁白的。于是,有感而发,便拿这句台词作了片名。
贾樟柯新作《江湖儿女》里也串联了自己过去的两部作品,这是否是对自己过去阶段性的回眸总结呢?
对此,贾樟柯不以为然,“是一次回眸,但没有阶段性”。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建立在作品的积累之上,所以感觉才刚开始,更完全没有总结的欲望。
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过往的意象再次浮现。
他缓缓讲道,《江湖儿女》又一次出现山西和三峡,只能说是再次凝视,凝视过去恒定舞台上的那些人。《小武》的年代是小偷,《站台》的年代是文工团,《三峡好人》里是护士跟矿工,《天注定》里是铤而走险的人,《江湖儿女》里是江湖里那些爱恨纠缠的人。
同样一个舞台,各种阶层、职业、不同遭遇的人,呈现出命运不同的风华。“再次回眸这些,把故事放到一个恒定的地方,让我觉得有很强的命运感。”贾樟柯说。
江湖情
普通人日常遵照的人际原则
依旧是《三峡好人》同款鹅黄衬衫、马尾和矿泉水瓶,《江湖儿女》里出狱后的巧巧,遍寻斌哥,终于说出那句追问:“我为你坐了5年牢,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我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对面的斌哥抽着烟,躲避着巧巧的眼睛。作为曾经的江湖中人,他早就深知“咱们这种人,迟早会被干掉的”,因为“有枪的人,才死的更快呢”。
巧巧最后来了一个决绝告别,一如《三峡好人》中,极力找到丈夫的女人,还是主动提出了离婚。
《江湖儿女》中,贾樟柯通过一段爱情提炼出了近20年的社会变迁和跨时代史诗,他们意气风发,他们落寞失意,他们对过去释怀,他们情在小城,义在江湖。
贾樟柯表示,过去人们相爱,有情有义,时间在变,社会主流价值观在变,江湖原则道义也在改变,有情有义变成了无情有义。时光不在,江湖仅剩一个“义”字。这种江湖,不像《教父》里的江湖,也不像杜琪峰电影里的江湖,更多是古意流传下来的,中国普通人背后日常遵照的人际关系原则。
他笃信中国传统的情义相连。《十三邀》里,采访间隙贾樟柯邀请许知远去附近的关帝庙参观上香。许问贾,你信这个(关公)吗?贾樟柯笃定回答:“信啊,他是我们山西人。”《江湖儿女》中,乃至贾樟柯的多部电影中,他都用了关公像,把这种信仰转变成了电影符号。
无论有情有义,还是无情有义,都是沉甸甸的命运。对于《江湖儿女》中这个情义江湖,他希望是一言难尽的感觉,因为两人横跨十七年时长;又是五味杂陈的,酸甜苦辣说不清;同时还有一种人在江湖不自知的感觉。
就像斌哥的“出世”反应,也不能说是自我意识退缩。贾樟柯认为,这种选择也可能是一种进化,只不过在商品社会进化中把珍贵的东西迷失掉,那种人和人之间无关经济利益、最赤诚的东西丢掉了减弱了。
就像是作为小偷的小武,贾樟柯也同样对人物有关照和理解:“小偷也有一种尊严,不管他的行业是什么,不管他道德上背负着怎样的枷锁,他仍然在思考。这就是他的尊严。”
贾樟柯曾经在采访中表示,作为一个好导演,最需要具备的素质是“通情达理”:不管拍什么样的类型,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年代,你处理的都是人的感情,能够理解人,能够通情达理,是带给电影一种内在精神的基本条件。
话江湖
不会因标签失去尝试的努力
从1995年的《小山回家》到2018年的《江湖儿女》,贾樟柯记录的人物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始终是小人物与大时代的角逐较量。
20余年的变迁,于创作者本人又是怎样的体验呢?
“一言难尽,水滴石穿”,用这八个字概括贾樟柯的20年,足矣,却又不尽然。
就像这次《江湖儿女》的影像一样,全片使用DV、胶片、数码等6种摄影器材,横跨17年的拍摄素材,多年前的民间百态一一展现,那种影像本身赋予的时代质感,在影片呈现中却没有做影像的强烈对比,而是选择细腻过渡。
“因为身处这种时代变化中,你就是不自觉,不自知的。”——这和贾樟柯所描绘的江湖之感,异曲同工。
回眸20年,贾樟柯表示,作为导演,无论每部短片、纪录片,还是电影,都能做到在那个阶段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和最想用的电影方法,但每部影片那时候的自我都是不一样的。
他举例说,《小武》是春天里十来天的故事,而自己那时没有时间经验,不懂也没能力用漫长时间讲述一个史诗性的长篇故事,但那种情感投入的真挚和相应的电影语言都是那个年代最诚实的反应和表达。
到《江湖儿女》,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长篇小说式的写作,当然长中短没有高低之分,就是特别着迷写漫长时间里人情、人际关系的改变,并把它放在一个长时间里去结构,“重要的是把这些人这些年生活的感受写准”。
对于外界标称的“文艺导演”,贾樟柯表示,在简单归类的社会里,个人抗拒不了,但对于各种标签,自己都不会主动认领。因为“人是丰富的,我喜欢卓别林,也喜欢周星驰”,既然人在情感层面丰富多元,就不要被标签限定,更不要因为标签失去尝试的努力和可能。
贾樟柯续称,自己不会计较是商业片还是文艺片,始终有兴趣的是“拍类型片”,希望在喜欢的类型里有自己的创造。
比如在刚拍电影的时候,贾樟柯觉得电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时至今日,他认为,这世界改变得太慢太慢了,尤其是某些思维模式并没有任何变化,当然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但对创作者来说,这种困扰几近不可承受。
摒弃“视电影为生命”的装点,贾樟柯表示越来越相信文化的能量。“不要强调个人能力,在时代洪流中,任何一个个体都不重要,每一个个体的努力汇聚成文化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