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人员政策变动非常夸张,几乎是朝令夕改。”曾在宜信担任HR的佩奇无奈地告诉《中国企业家》,“上午开会时你还在A团队,下午可能就会被调到B团队去。”
2018年下半年,佩奇被迫辞职。“当时人事部和招聘部的人几乎都走了,就剩下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如果你不想走,公司不会主动开除你,但会采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换岗去‘架空’你。”佩奇说,后来员工们已经习惯这种变幻莫测的调整方式。
进入2018年下半年以来,网络不断爆出互联网公司裁员的消息,从大公司到风口上的创业公司,几乎无一幸免。一位创业公司的HR跟同事戏称自己是“百人斩”,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裁掉了公司近100人。
在接受本刊采访的众多互联网公司HR看来,裁员和离职率高已是常态。实际上,2016年上半年进入宜信的佩奇就是被招来顶替上一波被裁掉的HR。
“所有人才结构的变化都和企业的求生欲紧密相关。”Boss直聘研究院院长常濛直言。大规模扩张和大规模裁员都是企业求生欲的表现,对于从互联网上半场走到下半场的互联网企业来说,这种求生欲表现得更为强烈。
这也是互联网行业裁员的特殊性所在。《中国企业家》采访了一些HR,大家达成的一个共识是,新机会在变少,行业越来越垄断。此时互联网公司高管的决策导向不再是如何“开源”,而是如何节流。
如果说,在此之前互联网行业的主基调是“扩张、扩张、扩张”,那么2018年之后新业务的扩张则变得更为小心谨慎。互联网公司的HR们见证了大规模的招人潮,经历了互联网细分行业从百花齐放到逐渐走向垄断,也看到了互联网公司野蛮成长下的管理弊病。
当移动互联网浪潮退去,互联网公司前面也被加上了“传统”的帽子,他们也开始向所谓的传统行业取经,学习如何进行精细化管理。在某种程度上,所谓裁员话题只是互联网公司在精细化管理道路上进化的第一步。
在裁员话题背后,创业公司和互联网巨头们经历了怎样的扩张轨迹?裁员的靴子是如何落地的?裁员冲击波过后,出路何在?
疯狂扩张
2014年是移动互联网发展最为鼎盛的时期,那一年,阿里巴巴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腾讯市值突破1万亿港元,BAT总市值超过4476亿美元。
各大招聘网站上挂着知名的、不知名的互联网公司招聘需求,招聘岗位需求最为旺盛的分别是技术、地推和运营。“我们只要在网上放一个岗位,一天就能收到一堆简历。有一天晚上,我打开邮箱发现其中一个岗位来了200多份简历。”佩奇说。
PP租车是小张工作的第一家公司,2014年,他加入时正是整个租车行业的快速扩张期。PP租车、宝驾租车、神州租车都获得了资本的青睐,当年PP租车也完成了近6000万美元C轮融资,并开始疯狂招人。
“我刚去的时候,公司才300多人,而在之后半年时间公司新招了900多人。”小张回忆道。当时地推和运营是公司人数最多的两个部门,地推团队近200人。“2014年、2015年,互联网公司很多热钱进来,很多时候大家是不看成本的,更多是想着如何去圈用户,整个互联网运营模式非常简单粗暴。”
同样处于行业红利期的还有游戏行业,无论是超过100人规模的大中型互联网公司还是规模只有30人左右的手游公司,都能够从市场中分一杯羹。成都的游戏产业也开始于此。
据成都本地的游戏猎头但磊估计,2014年成都的游戏公司大约有1000多家左右,蜂拥而至的投资人愿意为当时只有PPT的游戏创业公司买单。但磊告诉那些想要进入游戏行业的年轻人,游戏行业是一个赚快钱的行业,如果你确认自己可以在十年时间赚到比其他行业多2倍的钱,你可以加入。
很多人愿意冒险。
那也是资本最为繁荣的时期,来自清科数据统计,2014年中国创投市场共发生投资1917起,同比增长67%,披露金额的1712起交易中共涉及投资金额168.83亿美元,同比增长155.8%,创下当时的历史新高。
彼时,老丁作为猎头,服务过很多互联网公司,其中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家主打出境游的创业公司。这家公司刚一成立便获得了腾讯的投资,并被苹果公司作为预装软件推荐,形势一片大好。
2014年上半年,B轮融资完成之后这家公司找来了老丁和其他猎头,希望他们帮助搭建部门,扩宽原有的两条业务线,开始尝试住宿、机票预订等新业务。“他们的需求很大,而且不差钱,需要短时间内把业绩冲上去给投资人看,拿到新一轮融资。”老丁称。
当时市场上一个正常职位的猎头费为该招聘员工年薪的20%,但这家不差钱的创业公司愿意给到25%甚至30%,因此许多猎头乐意为这家公司推荐候选人。短时间内,一个部门就招了100多人,公司员工人数最多时突破了400人。一年后这家公司完成了由腾讯领投的C轮融资。
2015年下半年,资本寒冬不期而至,互联网公司的裁员潮开始。
PP租车公司的人数在增至1200人后,小张突然接到领导通知,“裁员!”PP租车当时还依靠融资,尚未形成自己的盈利能力。PP租车的业务一方面要对接车主,一方面要对接租客。对于车主,PP租车需要承担运营的成本,一旦汽车出现状况照单全赔,对于租客来说,还需要为他们购买保险,同时承担维护成本。
如果扣除PP租车的运营成本和人力成本,公司能获得的利润有限。
2015年年底,PP租车开始瘦身。不到半年,公司从1200人裁了近一半,其中地推人员直接全部裁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20-30人的电话销售团队。“领导觉得一个电销团队能干100个地推的活,更为高效。”小张回忆道。
2016年发生的裁员则与新业务有关。
2016年初,PP租车内部计划做汽车金融,该部门在半年里招了60多人,正式运营2个月后,发现用户转化率并不理想,两个月加起来还不到20单。管理层要求两周内这个部门所有人都要离职。“对于我们来说心理上是一个煎熬。”小张坦言。
不过PP租车创始人张丙军否认了上述说法,认为上述表述并不准确。在那次资本寒冬中,PP租车的竞争对手销声匿迹,活下来的PP租车市场成长空间并不大,2017年,PP租车更名为START,转型为车辆共享平台,但市场关注度并不高,一些公司高层也陆续离开。
经过那场资本寒冬后,老丁发觉互联网市场招聘需求在悄然发生变化。过去OS、安卓开发的岗位非常紧缺,但到了2017年,偏向于后台的类似JAVA开发的岗位却成为热门。“2015年、2016年的时候,整个市场比较浮躁,多数创业者并没有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但他们需要好的产品让投资人看见。至于这个产品将来能承载多大的用户量,未来怎么去做迭代升级,并不是他们考虑的方向。”老丁分析道。
“到2017年,很多互联网公司开始转向To B端,需要在原有产品模型基础上扩大用户承载量,这需要大量后台的人员。”据老丁观察,当时市场上一批从互联网公司出来的前端开发人员找不到工作,多数转向了后台开发。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2016年王兴喊出的“互联网进入下半场”的观点。在合并大众点评、与饿了么拉开差距后,美团稳居外卖行业第一位,享受着垄断带来的收益,那时移动互联网超级独角兽TMD(今日头条、美团和滴滴)格局已形成。
颇具野心的王兴打算在2017年开拓新的业务线,包括小象生鲜、打车、共享充电宝、闪购等。“2017年那年我们的全部工作内容几乎就是面试。”一位接近美团的人士回忆,那时候抢人是不计代价的。“美团给钱很大方,社招的话薪酬涨幅没有上限,也会给候选人一些期权。为了吸引优秀应聘者,甚至还会给三四万元的签字费。对于校招的人,凡是评估在A、S级的应届生,我们立了军令状,一定要把他们吸引过来。”
2017年底,美团进行了一次全员的工资普调。这算是当时互联网市场上普调幅度最大的一次,不论KPI,平均增幅在20%左右。
同样引起关注的网红公司还有锤子科技。虽然国内市场上已经有小米、华为、OPPO、vivo等手机品牌,在2017年占据了中国智能手机市场67%的市场份额,但罗永浩始终相信锤子的与众不同。他给锤子的定位是“下一世代的电子产品新宠”。
2017年年底,锤子准备在第二年5月推出两款产品,坚果R1手机以及TNT平板电脑,为此公司开始大规模招人,仅TNT业务线就需要招100多人,“当时挑战还是很大的,只能硬着头皮上。”小郭回忆称,为了赶时间,通常一天会安排几轮面试,当天就能出结果。2018年过年的前一天,他们还在紧锣密鼓地面试。
彼时,国内手机行业正处于洗牌期,锤子科技吸纳了许多从中兴、乐视、魅族、小辣椒等手机品牌而来的应聘者。这些品牌正处于战略调整或者自身发展放缓阶段,罗永浩并未意识到这或许是行业放缓的另一种信号。
2017年6月,锤子科技宣布了新一轮融资,成都市政府领投,其他私募基金跟投,其中成都市政府投资6亿元,一半为债权投资。投资后,锤子科技在成都也设立了办公地点,招聘了OS系统研发团队以及客服人员。
一切看上去很顺利。锤子内部员工期待着即将推出的R1坚果手机将坚果品牌打响,也期待TNT平板电脑能够收获市场好评。
收缩与迷茫
然而,世事难料。
2018年5月,罗永浩带着这两款产品登上鸟巢的舞台时,虽然获得了无数掌声,但在发布会后更多的批评和质疑袭来,销量和市场口碑都不如预期。
罗永浩没有预料到的另一个关键因素是手机行业整体放缓。“当时按照老罗的预测,10年以后手机会消失,我们可能只有短短5-10年的时间,希望在短时间内将锤子的手机品牌打出去。但大家没有预料到的是手机行业放缓那么快。”小郭称。
来自IDC数据统计,2018年全球手机总出货量为14.62亿台,同比下滑0.5%,这是智能手机首次出现整体出货量下降。
对于锤子来说,之前的投资并没有在行业中溅起多少浪花,但紧张的资金却让锤子不得不控制成本。
2018年6月,锤子开始暂缓招聘,之后没多久暂缓招聘变成了裁员,裁员范围从“优化调整”每个部门中5%绩效较差的员工,扩大到了应届生。
对于多数互联网公司的高管来说,他们过去的胜利是建立在人口红利和GDP快速增长的基础上,当成长的道路从柏油路变成更为难走的乡间小路,他们需要适应如何以50公里而不是100公里的时速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