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弟今年20岁。
放眼鲁西北,尤其是广袤的乡镇农村,男孩到了20岁,那可了不得!但凡不读书 的男子,都会被长辈催着、劝着、带着、摁着、绑着,干啥?相亲。
山东人骨子里讲究个体面,也最见不得别人议论自己。如果街坊邻里间传话说,谁家孩子二十了还打光棍儿,那他家的父母肯定羞得不行,要不过年不出门,在家唉声叹气;要不逢人就好话相迎,四处送烟,拜托我儿亲事。一句话,为人父母,乡土人情中仅存的那点尊严全都搁这儿。
在十多年前,有没有媒人给你家儿子介绍对象,意味着你家有没有财力,家人有没有能力,做事有没有魄力,邻里相处有没有物力。关键是,小伙子有没有魅力,靠不靠谱。不然,人家姑娘凭啥见你。不过,现在吧,要啥也不行了。因为相亲生态链中,最关键的那环出问题了—— 姑娘没了。
“现在闺女太少了,真是太少了!”母亲躺在沙发上愁眉紧锁,她的手机屏幕散着亮光。微信那头是她的亲妹,我眼中漂亮高挑、能说会道的小姨妈。
小姨妈一家常年在天津工作,一年只回家五天过春节。平时不到大年三十,我妈都听不到她一丝声响。今年腊月初,她却早早回来了,并以我家为坐标,巡礼整个县城,展开围猎行动。
她的宝贝独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今年20岁,身高180+,阳刚年少,人高马大,出落得有模有样。因不喜读书,初中毕业后,他在小姨的安排下去外地当了两年义务兵,意之“磨练心智”。回来后,表弟跟着干装修的父亲学了一门手艺,常年混迹于天津。
按理说,都2019年了,自由恋爱才是通往婚姻的主干道,但在我们那地儿,对这类恋情的听之任之,还是长辈的普遍态度。并且,内向的性格,又成了表弟寻求自由恋爱的重要阻碍。表弟自己不主动,不抓机会,姑娘能天上掉下来?
看来,表弟的婚事,主要得靠相亲。只是,眼看行将二十,表弟却还没相过一门亲事。
给表弟相亲这个事,并不起意于今年,也并非等到他20岁。三四年前,每逢大节小令,在小姨和母亲的谈心环节中,总也少不了几句嘀咕:“你们这儿附近有没有闺女啊?”“我不挑,你帮我打眼盯着。”“媒人都去哪儿了,都找不着媒人。”直到去年,小姨开始“放大招”。
为了方便给表弟找媳妇,去年初,小姨妈在我家对面小区买了一套房,二室一厅,一百多平米,只待结婚装修,那叫一个敞亮。
在当地,小姨妈家也算得上是体面人家,有钱有人,有车有房,有工作要忙。即便如此,小姨妈还是没有等来好消息。今年她只好亲自下马,走亲访友,四处问安。新年将至,表弟的相亲问题被提到家族最高日程,小姨妈从县城南边走到北边,这乡串到那乡,并多次号称:全家必须重视起来。
结果寥寥。年前数余天的走访中,小姨妈得到的反馈大致相同:“我家没有姑娘。”“隔壁姑娘读大学呢。”“我儿子的事您顺便担着?”
“我儿子真帅。”大年二十九晚上,小姨妈的一句话配上一张儿子照片,首先扫荡微信朋友圈。
这是一张非常与众不同的照片。画面中,我可爱的表弟穿着一身绿色军装,目视斜上方,两手扛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只不过,这是一张表弟五六岁的照片。小姨妈,你要搞哪样?相亲市场,你要出奇制胜?
小姨妈的“神奇动作”总是让人猝不及防。这还不止。这条朋友圈后面,小姨夫的附议紧邻而上。我正暗自发笑,打算视而不见。母亲眉头一皱,拿着手机问我:“点赞吗?点,还是不点?”
我突然可以理解母亲的心情了。
我问母亲,为啥我们这少了大闺女?母亲叹了口气说,这要从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说起。本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传到底层民众那儿,多少变了味道。当“只生一个好”的口号刷遍村口街道的大白墙时,很多父母都心领神会。他们非常谨慎地对待自己所生的第一个、大多情况下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
怎么讲?当一个母亲怀孕将至足月,就会被家人带去检查胎儿性别。正规的医院明令不支持,他们就去寻找一些民间医院,甚至江湖郎中。检查后,发现是男孩,留下养胎,全家欢喜,等待新生命诞生;如若是女孩,流掉或引产,母亲重新备孕,直至男孩降生,来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母亲听闻,当地甚至有女人被流产四五次,也得不到男胎。
这话听起来,让我感到恐惧。母亲讲,对女孩的偏见在二十多年前的乡村非常普遍,单就我们这个乡镇上的很多适龄母亲,都不能决定自己能否留下腹中之子。不仅如此,她甚至不能护佑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顺利上学到初中。“就连你姥爷,当初都不支持我让你读书。”
二十多年前、十多年前,本该平安降生的女孩一个个夭折腹中。全家人将男孩视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如今,男孩们渐渐长大,男女出生比失调早已成为全国注目的人口问题。
“第一财经”2016年6月的一篇报道称,在全国初婚年龄人口性别比地图上,山东省的大部分是深红色,男女比例超过140:100。也就是说,每100个女性,对应的男性数量超过140个。而由于大量农村女性进入城市,农村的初婚性别比就更高得离谱。
至于我生长的这个片区,母亲回忆说,她已经五六年没看到,谁家有女娃在小区内活动。
“当时的因,种下今天的果。还不是自食恶果。”母亲愤愤道。
年至末尾,终于有人联系小姨妈,说找着了姑娘。双方和家人约定在大年初三见面,一局定成败!不过,小姨妈说,她对这个“未来媳妇”不太满意:不到一米五的身高,母亲走的早,单亲,没上过学,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在发廊给顾客洗头。
“高矮胖瘦,你就别挑了,有就不错了。”大年三十一早,母亲站在阳台上,高声回着电话。电话那头是小姨妈。
在山东,大年初三是家家户户走街访友的第一天。在我有记忆的二十多年来,这一天专门为小姨妈家准备,母亲会为之烹饪好最为丰盛的菜肴。今年初三,小姨妈不来了。整个春节,母亲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享受着无人叨扰的美妙时光。
不过,在我大年初四接完一个大学男同学的电话后,这样安静友好的氛围消散了。欢声笑语的寒暄结束瞬间,我感受到母亲投来的关切目光,还有她一脸明媚的笑容。“别光打电话,约出来,吃吃饭,聊聊天。”
好的,我秒懂。是时候,该启程回京了。